我站在这里看了小城一辈子，从来不知道那座小楼后面，是不是也有一棵小树在凝望。
— 《义荒录》
“绕道？为什么要绕道啊？我以为你要找的小灵兽在月溪森林呢？”小蛮一脸不解。绕过了雷暴森林小蛮已经觉得很遗憾，现在小兽突然说先不去月溪森林，而是要绕道去人世。
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应该是在月溪森林，可是我很想绕道去看一眼人世，感觉上次见人都是上辈子的事了…”玄渊打算找个人多的地方再夺取小蛮身体的控制权，如法炮制三百年前桃木镇的书生。他可不想过早引起修界的注意而引来追杀。
看到小蛮不愿意绕道，小兽的耳朵耷拉下来。作为一只叱咤风云的妖兽，这个动作实在是掉价。平时这确实不是他的风格，可是偏偏小蛮就吃这一套–
“你别难过嘛，我带你去就是了。反正我也没见过北礼邦，去转转也没什么不好。”
“嗯嗯，而且也没绕很远！出尘巷的方向基本就在去月溪森林的路上！”
“…你怎么对那里的地形了解的那么清楚？”小蛮抬脚想走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路，可这只据说在紫焰峰困了三百多年的小兽却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上辈子我去过那里，要不怎么认识那头小狼的呢？我跟他说三百年后一定再见，如果我不赴约，他一定会一直留在桃夭渊不走…”
“那我们应该先去找他–”
“可是赴约之后我也许就要消散了…”看着小兽一脸委屈加憧憬，小蛮坚定地踏上了小兽指的路。
一只兽脸是怎么把人类各种表情都做得如此到位实在是令人费解。
踏进出尘巷，一人一兽都惊讶地长大了嘴。小兽是三百年没见过人世，人世变化对他来说简直是沧海桑田；而小蛮也是第一次见这金妆高楼平地起，一条巷子没草没树没灵兽，居然乌央乌央地满是人？人世居然还可以这么拥挤？
而且，人居然都不住在树上？！每个房间都长一个样、形状方方正正有什么好玩？
小蛮目瞪口呆地看着出尘巷密密麻麻的高楼，觉得自己已经一眼看尽了人世繁华。其实她不知道这出尘巷因为是桃夭渊最不济的污泥塘，所以才如此拥挤毫无章法。这种拥挤距离人间真正的繁华差了不止十个巨树森林！
可是没等小蛮有个机会能探索一下这花花世界，就听小兽大叫一声：“低等杂碎们，爷爷我又回来了！让我好好饱餐一顿吧！”
一阵尴尬的静默。
小蛮的表情还没从“看尽凡尘”的惊讶中恢复，就又呆在了小兽的豪言壮语里。
什么什么？什么低等杂碎，他指的是人吗？明明是只又萌又可怜的兔子猫，怎么突然有种坏人既视感？
可是尴尬的不止是小蛮，小兽也很尴尬。
因为这句话除了让小蛮惊掉了下巴，并没有任何其他作用。来来往往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甚至都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只有一个小孩抬头看向了这边，接着就拍起手来，因为小蛮呆掉的表情实在滑稽，惹得那孩子哈哈大笑。
“怎、怎么回事？！”小兽慌张地左右四顾一番，突然明白了缘由–
“你、你没把我放进你的魂婴？！”修士修魂，所以修士的魂较之常人有了形，而非一团不成体的雾气，这有形之魂会模模糊糊形成个相貌，像个正发育的婴孩，所以被称为魂婴。
如果小兽进了小蛮的魂婴，此刻就能侵占小蛮的身体，将小蛮的灵力据为己有施展法力。说白了，就是借尸还魂，而他打算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吃更多修士，积攒灵力，浩劫天下。
他是凶兽玄渊，他是道失了肉身的魂，在人世飘荡千年。
“我为什么要把你放进我的魂婴？！”小蛮也是郁闷道，甚至比那委屈的小兽还委屈。
“我…那你是怎么带我离开紫焰峰的？！我只能附在有肉身的生魂上才能离开那里啊！”小兽暴跳如雷。
小兽爱吃有巫之血统的修士，不止是因为巫最擅对付魂魄，更是因为巫火能锻魂，一般的巫都会锻魂，而且各有各的法决，所以巫的魂给给玄渊更强大的力量。可是这就有了问题：
吃巫大补，但是吃巫，并不容易。
小蛮总是带“看不见的朋友”回家，巫烈衣也是尤其担心。毕竟，游魂已经脱离了人界，也就失了善恶道德的约束，更不要说人有人魂，兽有兽魂，甚至有了灵智的长生树死了，都有魂魄。天天和他们打交道，很容易伤到自己的生魂，所以巫烈衣给小蛮用秘法炼了一道魂器，叫做“影魂”。
这秘法以魂器形成一个和主人一模一样的魂婴，却将小蛮的魂婴变为影子，藏在魂器之下。这并不是什么绝世秘法，却很难窥破，关键时刻是能救命的，比如这次。
“…”小蛮瞪着兽面兽心、嘴脸突变的小兽生气道：“我就不告诉你！你不是只好猫！”
“我本来就不是猫啊。”小兽还想靠幽默圆场。
“对，你不是，你是凶兽玄渊！我以为你会有什么苦衷，我以为这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曲折！没想到你一心只想着吃人，根本不讲道理！”
听到小蛮说到“苦衷”二字，小兽突然没来由生起气来：“没错！我才没什么苦衷！我就是生而为恶，我就是纯粹的恶！我一只凶兽吃人有什么不对？！我还要–”
下一秒，小蛮手上已经燃起了巫火，幽幽蓝光像远海的沉雾，此刻却透着股危险的气息。
“哎哎哎，你别激动！”玄渊吓得叫起来，没看出来这个小巫女还有点厉害。虽然小蛮的巫火烧不灭玄渊，可是吃这一把火他可能又得恢复个好几年才能重新出来为祸世间。
他可已经迟到了。
“我们有话好好说嘛…”玄渊搓着两只前爪重新摆出奸商脸。变脸变得比变天快，指望禽兽愧疚，与指望太阳不发光无异。
可是这次小蛮却不上当了。她心念一动正要动手，正好碰到一个修士踩着风灵咒路过，玄渊被吹得一阵摇摆，羽毛一样被人挤来挤去–
魂魄是要占地方的。有肉体的生魂就像蜡烛的火苗，虽然跳动摇摆，但总归有烛身依附。游魂就是无根火。
对游魂，生魂就是实实在在的物件。一个游魂来到一个熙熙攘攘、满是生魂的地方，又没有个依附，就像一片羽毛挤在满是点燃的蜡烛的房间里，被吹来吹去东倒西歪不说，还极易受伤。
明明是伤人无数的恶兽，明明一把巫火就能让他灰飞烟灭，可是真要小蛮夺走一个灵魂存在的权利，她却犹豫了。
小蛮一个迟疑，玄渊已经转身找个夹缝逃了出去。
小蛮并没有追上去。玄渊就算现在不知道，一会儿也会发现，他逃不出影魂。
影魂作为一个用以代替魂婴的魂器，在很多方面都和人的生魂有相似或相同之处。玄渊得到小蛮的许可，就已经融入了小蛮的魂魄– 他以为是小蛮的魂魄，其实是影魂。现在要想离开，只能等影魂自然消散。
影魂虽不像人魂，能维持三百年左右不散，但聚形个百年不成问题。玄渊以为自己吃掉了小蛮的魂魄，没想到现在一头撞进了影魂这个闷罐子，吃吃不掉，离离不开。
小蛮不知道影魂能不能困住上古凶兽，但是影魂和她的生魂息息相通，影魂是否完好她还是能感知的。她在原地愣了愣，最终没有追出去，却反而转身一头扎进了出尘巷。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需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想。
明明是人人得而诛之、毫无善恶正邪的一只凶兽，可难道她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把火烧了他，就是正义？可这世界上，真的有谁有能力、还愿意为玄渊断魂？断他几斤为善、几两为恶，断他该永世受罚，还是真的就不该存在于世？
果真断出了魂又能如何？那些因玄渊而泯灭的魂，又该去何处诉说？难道那桃木镇三千性命就该消失？难道那书生就罪无可恕？难道那些为封玄渊死去的修士的债，就可以一笔勾销？
娘亲从小就教小蛮巫火，巫火锻魂，也断魂。救魂，也灭魂。
小蛮一向学得很快，学得快也就心急，想着如果哪天遇到她，她一定能明辨是非，明断善恶。她要一把火烧了世间万恶，还天地清明。
她以前总不明白为什么烈衣看她义愤填膺地挥小拳头总是笑，现在她好像懂了一点。
善恶难断。
甚至，即使断出善恶，伸张正义也是另一回事。生命自有其重量，哪怕一缕比羽毛还轻的游魂。夺取一个生命很容易，只要你能承担起生命泯灭后，加在你灵魂上的重量。
面对这重量，小蛮逃了。
可惜，影魂是能困住玄渊，却困不住恶。而这世界，从不缺少恶。
小蛮和玄渊双双逃离出尘巷熙熙攘攘的街口，却有个人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紧紧跟着玄渊。金色的瞳仁闪着冷光，他的脸颊上赫然印着一个赤红的“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