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世界之巅,我愕然看到面前再没有了能走的路。再回头望去,才发现也已然不能回头。
— 《义荒录》
“你们…?”东方迟疑了一下,心里盘算着灼若认识青漫的可能性。
“你来了桃夭渊都不来看我,只好我来找你啦。这不是人家说,东方大人和青漫姑娘走得近么。”灼若眉头一挑,倒是先调侃起了东方。
“…”东方一脸无语,这是哪里的流言…
“亏你能找的到我的房间呢。”青漫故意不看东方,不冷不热地插进来冲灼若道,脸色透着一股冰冷。
“你刚到吗?刚才屋里有人吗?”决定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东方向灼若抛个新问题。
这下换灼若不开心了:“怎么,染宫头牌的房间还不能有流水了?”语气之间满满地嫉妒东方在意青漫的房间,还不忘提点一下青漫的身份。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对付青漫平时东方都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再加上个灼若他可真是有些吃不消。尤其是在他还没想清楚怎么面对灼若的时候。
“我是来追查逃犯…”东方话一出口,就觉得这辩解简直苍白无力。
一个身比天价的染宫头牌在屋外生气,一个身世清白的桃家千金在屋里吃醋,他夹在中间觉得自己深刻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里外不是人”。比起对付女人,他真的宁愿对付犯人…
“二位慢聊吧,房间可以坐,不用客气。”青漫一甩衣袖上楼去了。
明明是她不清不白地状似窝藏逃犯,她倒还先生气了。
灼若此时也是看出了青漫的醋意,从屋里追出来远远向青漫喊:“多谢,东方知道我家怎么走!”
对方的脚步越发快了。
东方:“…”
硬着头皮,东方还是检查了一番青漫的房间。房间里灵力的痕迹很乱,灼若好像用了一个追踪咒,如果真有别的修士曾经在房里待过,那痕迹此时也早被扰得七零八落了。
东方叹口气,不想去猜测灼若这个追踪咒是打在了谁身上。他?还是青漫?难不成是那个牧染天?怎么就偏偏这个档口打出来这么一杆子烂桃花?
孽缘,他和灼若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孽缘。
回过头,灼若抿起嘴,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东方,这是她心虚自己做错了事的一贯作风。每次她跟东方这么撒娇,东方也就没办法继续生她的气了。
“我话都说出去了…那你送我回家不?”
东方:“…”
跟灼若走在出尘巷的街上,东方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压抑。他来出尘巷从来都是走楼顶,因为出尘巷小楼林立,走在街上看不见天。可这今天的压抑不仅来自这些密密麻麻的小楼,也来自三年前的记忆。
四年前东方刚来到荼商域。夜煌域的天之骄子突然销声匿迹,在荼商域不明不白地冒了头,也是作为饭后谈资娱乐了一大圈人一段时间的。
后来这天之骄子竟然开始频频和桃夭渊一个凡界的丫头出双入对,除了羡煞旁人,也是那些谈资中又一笔让人念念不忘的大事了。只是好景不长,只一年,灼若就离开了荼商域。
据说,她是去了夜煌城。那是夜煌域第一大城,也是东方的故乡。
“你这三年– ”
“你这三年– ”
沉默的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你的修为入哪境了?”东方复又开口。
他记忆中的灼若,心里只有修为。认识灼若时,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凡界丫头,灵力不低,却灵脉未开。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开灵脉,和东方一样成为修士。后来是东方替她取了命魂鬼面果,她才得开灵脉,进入修界。
“托你的福,入了归冥。”灼若背起手,偏着头看东方。
这就是为什么东方和灼若在一起觉得压抑。即使是当时他们还未分手的时候,灼若在他面前也总是不经意地经常把手背起来,手指勾着手指说话,因为她紧张。她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彬彬有礼,可是她不懂,他想要的是一个亲近的爱人,不是一份礼貌的生疏。
“言过了,有灵脉不等于有修为。你今天的成就,都是你自己的努力换来的。”
听到“自己的努力”灼若的眼神突然一暗。
“嗯?”东方问道。
“没什么。”灼若摇摇头,摆一个大大的笑脸给东方。如果东方不是只用了一个简单的音节问了这个问题,也许她真的会把所有事全盘拖出。
“…”可是东方没有追问。
他觉得很累。也许灼若是不想麻烦他,也许这只是灼若的说话习惯,但是和灼若说话总是需要他追问许久才能在很简单的问题上得到答案,他不想问了。
他们在一起的那年,其实也是如此。到最后,他们都没打破这种压抑、疏离的礼貌。
其实在其他任何人面前,灼若都是一个灵动、调皮的女孩。只是在东方面前不一样。刚开始东方觉得是因为对自己有好感而让女孩儿害羞了,可是后来他发现,这种疏离好像不是个时间问题。她在他面前就是束手束脚地没有办法做自己。
他理解。
作为一个凡界的女孩,和他一个修界的天之骄子在一起是有莫大压力的。就算她不说,别人也会说。就算他不在意,别人也会在意。
而且她在意。
这个事实给了她很大压力。
其实遇到东方前,灼若并不想入修界。好好当桃家大小姐,玩乐有余、吃穿不愁,有什么不好?并非所有凡人都不如修士,有些凡人,日子过得比些修士还畅快。
偏偏遇到他。
东方像是给灼若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门后的琳琅满目在灼若的自尊心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她开始介意自己的家世。毕竟,凡修这两个概念在鄙视链上天然有先后。哪怕是落魄的修士,日子再怎么不如意,说出去也比富足的凡人强。
她开始介意自己的生活方式。她一直不愿意公开和东方的关系,直到两个人在一起半年多,她才勉强同意和东方一起去一些公开的场合。那都是东方为她取了命魂鬼面果、帮她开了灵脉之后了。
她甚至开始介意自己。她小心翼翼在东方面前隐藏自己对修界的一无所知;她开始疯狂地补习她能找到的有关修界的一切知识;她开始一心扑在修炼上,想弥补她和东方的差距。
她和东方的差距在缩小,可是她和东方的距离却更远了。
“这三年,你过得好么?”又沉默了一阵,灼若开口道。
“老样子吧。”东方耸了耸肩,扯到了伤口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灼若又缩回去了,只因为一个皱眉。东方低头看看一脸忧伤的灼若,又叹口气。
这段关系的破裂,他也难辞其咎。
刚刚来到荼商域,是他人生的低谷,和当时的他在一起,并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体验。当时他似乎每时每刻都眉头紧缩,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开心。
天之骄子能有什么人生低谷这件事,旁人一直很难理解。
父亲是鼎鼎大名的东方清谷,整个夜煌城,不,是夜煌域都知道这位血统高贵的灵族天极境。那可是最高的修为境界,当然,传说中的灭道境至今也没人亲眼见识过,姑且在这里称个最高吧。
母亲烈吟,逆命境的大司命,仅次于天极境,掌管夜煌城四府二司一应修士。虽然东方出生时就没了母亲,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把她的光辉撒在东方身上。
可是不像人们想的那样,东方并不开心。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入天极宗。这天极宗是四府二司和三宗里最神秘的一个,其他司府都是以入司入府的最低修为命名,可这天极宗却是单独招收他们看中的人才,而且修为不限。人们就想了,以东方清谷的地位,直接收儿子进宗不是问题。也许东方就是记恨父亲不给自己特殊优待?谁知道。
后来他修为平步青云,十八岁大闹凡尘府,因为自己修为高要求直接进归冥司时,也没见父亲出来收场。最终还是乖乖以归冥境进了凡尘府,勉强待足了一年。之后他在问仙府一待七年,破过的凶杀案比有些人一辈子知道的都多。奇怪的是他过了归冥司要求的二十二岁年限却并没有入司。也许东方这是和父亲大人闹别扭,干脆拒绝升职?谁知道。
再后来,东方突然就以申请调入归冥司为由,主动来了荼商域。一个终日郁郁寡欢的忧郁王子,人人艳羡,却无人接近。也许他的不开心,就只是高处不胜寒吧?
谁知道。
灼若曾经知道。
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努力做些他喜欢的事逗他开心。他虽然没办法真的感受到快乐,却很感动于这一份努力。虽然疏离,虽然谨小慎微,但是东方感觉得到,灼若是真的喜欢自己。他也努力过、努力去回报这份喜欢。可是最终,他们还是在各自的路上,弄丢了彼此…
“我就是想去你的故乡看看!我就是想和你不再有差距!这有什么错?!”那是灼若第一次对他大声说话,却也是他们的分手宣言。
“你没错,”东方的声音透着疲惫,“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讨厌那个故乡,我喜欢的是你。你为什么要对一个我讨厌的东西念念不忘,还说那是因为喜欢我?”
“如果我只是凡家的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你为什么还要喜欢我?我只是想站在你身边,不想站在你身后…”
“我当初喜欢上的灼若就是凡家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不是这个只念叨修为和皇都的你…平平凡凡有什么不好?”东方烦了灼若对她的自卑无休止的念叨。
“…”沉吟良久,灼若轻声道:“夜煌城我一定要去,总有一天,我会抹掉我们的差距。我知道你希望我能在你面前更随意更亲近,可是只要我还在仰望你,我就永远做不到。东方,如果你不跟我去,那就是选择失去我。”
“我没得选择,我觉得我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恋人。你喜欢的是别人眼里的我,我喜欢的是曾经的那个你。”
于是分道扬镳,三年陌路。
…
“到啦。以前觉得这段路好远呢。”灼若在桃家大院门口停下,转身面向东方,手指又不自觉在背后勾起来。
“嗯,毕竟有修为了。”东方点点头,在台阶下停下脚步,略略仰头看着灼若,看不出他的表情。
三个台阶的距离,像一个世界那么漫长。又是沉默。
“你早点休息吧,我还有事。”东方最终决定逃避。
“东方!”灼若急急开口叫住他。
“还有事吗?”东方停下迈开的步子。
“我觉得,我从不曾让你真正快乐过…”灼若突然叹口气,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也许灼若是想听东方否认,可是东方却说不出口。他可以努力在她逗自己开心时强颜欢笑,但他无法骗她,也骗不过她。
那时的他很不快乐,现在的他也没太大区别。他只是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地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努力不去思考这个问题,才能找到开始新一天的力气。
灼若低头兀自笑了,笑得无比凄凉。
“灼若…”东方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算了。”灼若摇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些不快的想法。
抬起头,她已经重新挂起一个笑容:“如果这次我不走了,我们可以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