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深渊的人很多,但是坠入深渊的,都是心里本身有黑暗,需要深渊才能承载的人。
—《义荒录》
被玄渊拽入自己的记忆,书生突然发现,自己以为简单快乐的生活,不过是个假象,一个用所谓的“乐观”编织了许久,以至于弄假成真的故事。
这个世界也许吝惜善意,但却从不缺乏寒冷。他一直知道,只是不去看不去想得久了,就忘了那刺骨的疼痛。
书生想扭头,可是他发现记忆中的自己并没有身体;他想闭上眼睛,因为虽然这段回忆他已经深深埋了起来,可他记得空中弥漫的那股寒冷的雪的味道,让他想躲避,想找个温暖的怀抱藏起来忘记所有不快。
可惜事与愿违。书生就那么愣愣站在雪地里,看着大宅的门打开,看着一对母子被人包袱一样扔在了大街上,赫然就是儿时的书生和年轻了些的母亲。
“娘亲!”书生下意识伸手去扶,他的胳膊却只是雾气一般,穿过了娘儿俩的身体。他看着她们倒在金家大宅门口,单薄的衣服瞬间就裹上了大块的雪。
“让你做衣服是看得起你!你居然偷布料去给你儿子做衣服?!若不是老爷大人有大量,送你们去官府那就是一顿板子,懂不懂?!”把母子俩扔出来的家丁吼道。
“我没偷东西,我真没偷东西啊!我只是用边角料凑了件单衣– ”母亲开口哀求道。
一件单薄的衣服被甩出来扔在了母亲头上,打断了母亲的话。
大宅的门关上了。
母亲跪坐在雪地里,默默把那衣服展平。那是件小小的单衣,仔细看来,是好几种不同颜色的布料拼起来的。只是这裁缝显然很用心,搭配得也很好,不难看,而且合身。
合她身边小儿子的身。
小书生哆哆嗦嗦地抱着母亲的肩膀,伸手去抹母亲脸上的泪水。
母亲把展平了的衣服叠好,起身放在了大宅的门脚,然后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裹在儿子身上,抱着小书生向他们木屋的方向走去。
“娘亲,别哭…”小书生环着母亲的脖子,声音奶声奶气。
“娘亲不哭,五车也不哭。”母亲抹掉小书生的泪水,自己的眼泪又掉下来。
五车是书生的名字,是母亲给他的名字。这是她跟人求来的,她问一个先生,什么词最能代表人有学问,那先生回答:“学富五车。”于是书生就有了名字。
又走两步,母亲深吸一口气,然后毅然换了个方向:“五车想不想吃蜜饯?娘亲去给你买蜜饯好不好?”
记忆渐渐淡去,书生已经泪流满面。
现在他想起来了,他还记得那天吃到的蜜饯的甜味,可是那天为什么去吃了蜜饯他却忘了,直到今天。
原来母亲在的时候,这世界也依旧人情冷暖。只是她把书生包在暖暖的衣服里,让他的记忆里只留下了暖和甜。
“还觉得‘犯不上’么?”那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来,书生一下子抬起头,才想起自己看不到它。
“…”书生犹豫了。白天的事只让他委屈,可是亲眼再看到母亲当年受的屈辱,却突然让他无法忍受。眼看着自己在乎的人被人欺负却无能为力,让他有如骨鲠在喉,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肋骨的位置炸开,撑得他生疼,让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破坏欲,让他想要诉诸暴力。
“我可以让你不再挨饿,不再受冻,你想要什么都能随心所欲…”
“你为什么要帮我?”书生最终疑惑道。
“因为我想吃掉你的灵魂。”幽幽的声音很平静,话音落地书生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要!”书生带着哭腔大喊起来。
“那我现在就吃了你!一口一口,先吃胳膊再吃脚…”阴森森的声音在书生脑海里震荡。
“呜呜呜…”书生哭起来,抱着头假装世界不存在。
“或者我替你报仇,让你无所不能,只要你让我吃掉你的灵魂,怎么样?不疼的,不像断手断脚,血溅三尺– ”
“你为什么偏偏找上我?!”书生冲着空气大吼。
“因为你好吃呀…”那个声音又恢复了调笑的语气。
“…”
手脚冰凉、瑟瑟发抖着,书生抱着头靠着窗棂熬了一宿。那个声音总是冷不丁冒出来,一会儿好言好语,一会儿恶语相向,梦魇一样缠着书生。
天终于大亮。
可那声音却全然不怕日头,和书生对游魂的认知完全不一样。
书生顶着两个黑眼圈,蓬头垢面地来到了自己的小桌后面,捧着豁了个口子的碗越发像在做乞讨的营生,耳朵里装着一个谁也听不到的无休止的蛊惑,让人渴望它许诺的力量,让人畏惧它神秘的条件。
两种都让人发狂。
书生开始写不好字。人都说,写字写的是个心境。书生的心无法平静。他没办法屏蔽耳朵里的声音,只能努力集中精神对抗。他的字失去了遒劲的力道,歪歪扭扭像濒死的人爬出的蜿蜒痕迹。
书生失去了唯一让他能感觉到自己价值的东西。生活开始浑浑噩噩。
他没法读书,没法写字,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醒着还是神游梦中。生命似乎只剩下了痛苦,和那个声音无休止的纠缠。
书生这一辈子,只有母亲和书。失去母亲的书生失去了活着的快乐,失去书的书生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书生是在三天后妥协的。那个夜里,书生只说了一个字:“好。”
声音终于停了。
书生不在屋里,他正跪在屋后母亲的坟前。
他只来得及仰头冲着天空大喊一声:“啊—”之后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次有了意识的书生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飘在空中。或许应该说,是书生的灵魂飘在空中。
有时候,“吃掉你”只是种比喻。
玄渊是需要书生的灵魂的,但是他需要的是灵魂产生的灵力。三百年前的义荒纪元,还没有凡人修士的概念,有的只是“普通人”和“有些灵力的普通人”,书生就属于后者。
玄渊只是一缕魂,他并不能真的一口一口吃掉书生。他没有肉体,也没办法强迫书生的魂离开书生的身体。但是如果书生自愿离开,他就能喧宾夺主,霸占他的身体,借用他的灵力。
一借就是三百年。那是一个人魂自然消散的时限。
书生很不适应无法支配自己身体的感觉,他想要扭动身体,身体却毫无反应。那种感觉就像被禁锢在一个跟身体一模一样的硬壳里,无法动弹,无处可逃。
“放开我,放开我!”书生哭喊。现在他成了玄渊耳朵里的那个声音,他才明白为什么那游魂能一刻不停地纠缠他三天三夜,因为失去肉体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地狱。
“你不是想要我帮你报仇吗?我们现在就去!”玄渊完全没有理会书生。
书生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脸用一个他从未使用过的 角度浮起一个邪魅的笑,接着便感觉自己掠过了长空。等他再认出四周,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金家大宅。
大宅里一片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吵得人耳朵生疼。正堂里,金家老爷正和家人朋友一起举杯,他身边一个裱好的精致画卷上,正是书生那副字:
寿如南山扪九垓,福比东海冲八埏。
“我不想报仇了…”书生喃喃低语。虽然二十年前的雪夜历历在目,虽然他们家财万贯却不能容一个可怜的女人用不要的边角料给自己的孩子做件单衣,可是他们错了吗?他们只是不宽容不善良不慷慨不仁慈,但那不是错,也不犯法,更罪不至死。
“哈哈哈…”玄渊听了书生的话居然大笑起来,“你还真是个榆木脑袋!不过你可以不报仇,但我可是饿了!”
三千多人的桃木镇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所有桌椅板凳,包括水酒吃食都好好地在原位放着,甚至还有浩劫发生时正坐在锅上的水,在后来官府带人赶到时都还没有蒸发干净。
但是人没了。
三千多条生命一夜间蒸发,只留下干皱、萎缩的骨头,仿佛人骨的小模型,被裹在松垮垮的衣服里,小玩具一样零零散散躺在桃木镇。
书生的身体被吸收的灵气撑得胀大了数倍,即使凡人灵气比较少也很散,但那也是三千条生命的灵气,更何况书生也不是桃木镇唯一一个“有灵气的普通人”。玄渊有了这具身体简直是如鱼得水、呼风唤雨,他抹抹嘴对自己的收获很满意,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桃木镇,完全没有在意书生的灵魂扭着头盯着故乡,久久无语。
书生和那里的人大多没什么感情。可是看着那些生命在自己眼前花朵一般迅速枯萎,书生还是无法毫不在意。
“哎,你说我们接下来去哪?你这身体虽好,还是比不上我自己的啊…”玄渊也不在意书生不答话,自顾自说得开心。
书生不是生气不理他,书生根本就没听到。从桃木镇出来,书生满脑子都是人们临死前慌乱的哭喊。
当他看到金家少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自己面前化成一堆白骨,绝望又恐惧地哭喊,书生以为自己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幕,可是紧接着,那个画面就被下一个人,下一个家庭代替,所有人都在慌乱的奔逃,除了一个孩子,他只两三岁的样子,看着父母消失在面前只知道哭喊,但是他也没来得及哭喊多久,就变成了一具小小的骨架。
及至天明,玄渊已经带着书生跑出去了几十里。桃木镇暴起的一股灵力很快吸引了官府的注意,他们在玄池林– 也就是现在的雷暴森林– 围住了书生– 也就是玄渊。
彼时的玄渊有三四个人高,遇佛灭佛遇神杀神地红着眼,风与火被他握在掌间,所到之处只有一片狼藉,甚至连书生都隐隐有些沉溺于那种掌控天地的力量。
书生已经数不清有多少生命凋零在自己面前,他只知道,这些生命,都是因他而消逝。前世的痛苦和委屈突然就轻飘飘失去了重量,那些只是他自己的痛苦,是难过的时候拿来抱怨抱怨,有心气儿的时候去挣扎挣扎的痛苦。不像现在,世界都仿佛只剩下绝望。如果可以,书生宁愿挨饿受冻一辈子,被玄渊烦一辈子,也好过这天翻地覆的浩劫。
只要能停止这些死亡,怎么都好。
书生听到的最后一声嚎叫,来自玄渊。
玄渊和官府的人打得胶着,甚至占些上风。他不时变成游魂离开书生的身体,躲避着攻击。那一道道法术打在满溢灵力的书生身上,书生只来得及感觉到痛,还没有适应重新夺回身体的感觉,就再次被控制。书生的身体不时爆发出痛苦的哭喊,玄渊却毫发无损。
玄渊离开的短暂瞬间,人群中有一些人的目光却能跟上玄渊的身影,那是被紧急招募的魂语子,他们看得到玄渊的真身,一只带着邪笑的小兽,长着一对漆黑的长耳,在一道道法术中穿梭闪避。
当下一次玄渊回到书生的身体,一道道火光和风刃就会笔直地冲这些跟着玄渊的真身游离而转头的人飞去,他们大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带着一副副稚嫩的面孔,显然是从来没见过战场。
直到–
“啊!!!”那是玄渊惊讶而痛苦的嚎叫。书生在玄渊离开自己身体的一个瞬间,举手拍向了自己的天灵,他没有任何武器,不会任何法术,他赌这副被玄渊占据的身体,即使单凭力气也是具有杀伤力的。
他赌对了。
书生的身体漏了气一般迅速缩小,被撑开的皮肤皱巴巴地紧缩起来,树皮一般扭曲蜿蜒。玄渊的游魂离开书生的身体时是没有任何攻击或者防御的能力的,他只能冲回来重新占据书生的身体,但是失去了大半灵力的玄渊,已经占了下风。
这是书生这辈子做得最勇敢的一件事。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能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双手,去夺回自己的生命。
是的,是夺回。他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被迫永生,尤其是这样只有血腥和绝望的生活。
没有犹豫,数千法师踩起风灵咒快速散开,默契地选点落定,联手布起了一道雷云结界,把玄渊困在了玄池林。
天灵一碎,书生的魂也散了大半,玄渊勉强抵御了一阵,最终也没能逃出雷云结界。可是玄渊这道借尸还魂,并不是真正的复活,他一旦占据了一具身体,就只能等那身体的生魂消散,他才能离开,因为本质上他是寄生在那生魂之中而已。于是这玄渊在这玄池林一困三百年,直到三十年前书生魂魄最终散去,他才重新成了一缕游魂。
…
当然,玄渊给小蛮讲得故事版本里,并没有他屠城和大战的事迹。他只说那书生被力量冲昏了头脑,行凶杀人,最终被困在了结界之中,歪打正着地和世间流传的版本不谋而合。
知道书生做了什么的人,最终也没办法为书生平反。毕竟会出这场浩劫,献了灵魂的书生也难辞其咎。把书生当成英雄,他们没法给那些死在大战中的人一个交代。
于是树皮书生渐渐变成了一个吓唬孩子的传说,一代代流传下来,也一次次简化,最终成了个恐怖故事。
“你看这雷云大阵好玩,别说你进不去,进去了还会碰上凶兽玄渊,那可不是九死一生的事,而是一定没命。”小兽吓唬道。
“所以…这阵里困着凶兽玄渊?”小蛮一脸狐疑。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片林子常年雷云密布,从不停歇?”小兽一本正经道。
还挺有道理。
“我还挺想知道玄渊长什么样呢…”听了多少遍树皮书生故事的恐怖版,小蛮并没有被小兽吓到,反而是一脸神往。
小兽一脸憋屈。
如果不是他需要吸收很多灵力才能恢复些往日的威力,他才不用哄着一个小巫女玩冒险游戏,就对小蛮下手了。虽然对付书生那套“耳中音”的把戏对小蛮效果不大,但是小蛮灵力实在充沛,玄渊看着都能流口水,所以又舍不得换个人选,只能耐心“引导”小蛮。
“你说玄渊的目的是什么呢?”小蛮突然道。
“啊?我…他能有什么目的?”小兽完全没听懂小蛮的问题。他一只上古凶兽,被人夺了肉体,报复人间有什么不对?!
“他吃了一个镇子的人,然后又跑去吃更多的人,如果没人拦住他,他把世界上的人都吃光,然后呢?”小蛮偏偏头看小兽,一脸认真地和他讨论。
“呃…”
“那时候这借来的力量还有什么意义?再过三百年,他也会消散啊。”看小兽一脸石化,小蛮又自顾自说了下去。
“哼,一头凶兽吃人,还要什么理由。”小兽的话里突然就带了一丝怒气。
“你又不是玄渊,你怎么知道?我不相信有什么灵兽生来就是凶兽,他这么做也许是有原因的。”小蛮不依不饶。作为一只从小称霸一方森林,从来没经历过人情冷暖的小神兽,小蛮对灵兽都很有好感。
“我…”有那么一瞬间小兽甚至想冒着和小蛮肉搏的风险大吼一声“我怎么不知道!”可是理智,好吧,食欲,战胜了冲动。
“我觉得吧,这个世界上是有纯粹的恶的。”小兽“循循善诱”道:“有人就是生而本恶。”
一句“生而本恶”小兽出口得自然而然,困在一个空旷的森林里和一个书生一起饿了三百年,玄渊不知不觉也染上了书卷气。再让他继续听书生背诵他那些“圣贤书”,没准再过几年他也要疯了…
“我不信,我觉得是’生而空白‘才对。善恶这概念都不存在的时候,一个人所做的选择,其实只是对这世界对待他的态度的一种回应,以善应善,以恶报恶罢了。”
玄渊突然沉默。小蛮的话触动了他心中的一根神经,像他对书生施的法术一般,突然就揭开了一段尘封千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