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祭坛空空荡荡,曾经的献祭只留下淡淡红斑,作为对等价交换的一种隐约的铭记。
—《义荒录》
“别别别,小丫头,这地方可不能随便进啊!”看着小蛮冲着雷暴森林的方向走,小兽连忙阻拦。
“为什么…哦,对了,你怕打雷。”小蛮自问自答地解释了她的疑惑:“可是我觉得这个森林好神秘的样子…”
看着小蛮对雷暴森林一脸神往,小兽的冷汗就一滴一滴往下掉。
虽说他不是出于好心救小蛮,但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了雷暴森林,他可不打算再进去困个二、三十年了。
“小丫头,你知道玄渊吗?”小兽舔舔爪子擦耳朵,一幅打算长篇大论的样子。
“知道啊,红衣女孩和树皮书生的故事我早都不怕了。”这两个故事也是烈衣给小小蛮讲来当睡前故事听的。虽然吓唬小蛮不要晚上偷溜出去玩的目的没达到,但至少是哄她睡着的目的还是时而能够成功的。
“是么,那你知不知道,那树皮书生,就来自桃夭渊?”小兽跳上一块石头,大抵在小蛮腰间的高度,用一个称得上妖娆的抬头,成功引起了小蛮的兴趣。
“不知道!他和这雷暴森林有关系吗?!”虽然巫烈衣只是把这些传说当个故事讲给小蛮听,但自从目睹了“紫焰峰过,雷暴肆虐”这个传说成真,小蛮从小到大听说的故事传闻都一下子在可信度上加了十分,现在就算给小蛮说修界的太阳都是西边出来的,恐怕她也不会怎么质疑。
“来来来,坐坐坐。”小兽慢条斯理地用爪子做了个拍头的动作:“听我慢慢给你讲。”
小蛮看着小兽教书先生一样的神态不禁觉得好笑,很配合地就在那石头旁坐下,仰头等着小兽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
小兽这个很久以前真的很久,三百年的义荒纪元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时还没有发生过凡修大战,那时的凡界和修界甚至没有一条很明确的界限,更不要说什么夜煌域、桃夭渊,这些都是凡修大战后的产物。
那时的凡修,都是人。
树皮书生那时还只是个书生,就住在现在的桃夭渊的一个独门小院里。
书生的父亲远走他乡去寻找能用到他这辈子苦读的书的事了。许是找到了,因为他再也没有回来。
书生的母亲一直在等他,跟书生念叨着自己对丈夫的骄傲在等他。她会说“你父亲他博览群书,什么时候手里都握着一卷书”;她会说“你父亲他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等他功成名就,我们就跟他离开”;她会说“你也要向父亲那样,眼睛埋在书卷里,心思放在功名上”…
她的这些唠叨在她去世时也一并入了土,书生看着乡里乡亲七手八脚地给母亲弄了一间六尺见方的安息之所,自己只能站在一边手忙脚乱地被呼来喝去。
母亲是个热心肠的人,所以她才有了这个简单的葬礼。这是人们最后一次替书生收拾烂摊子,也是书生第一次想,父亲也许是不会回来了。
和所有书生一样,书生觉得自己寒窗苦读了,也悬梁刺股了,怀才不遇了,也该金榜题名了,可是没有,书生还是那个书生,人生既没有大悲大喜,也没有大起大落。
书生每天手里都一定握着一卷书,虽然看不看那是另一个问题。春天书生带着鄙夷附和手里的书说瞧那花哨的春光,过两天换卷书又顿悟了生命的苏醒;冬天的白日里书生懒懒躺在卧榻上赞颂冬日午阳,夜里瑟缩在床上想不起母亲还在的日子里,冬夜怎么没显得这么难熬。
母亲在时,书生觉得怀才不遇就是人生最大的愁苦;可母亲离开,书生才发现,柴米油盐一个个都比怀才不遇难解决。
母亲离世后,书生才第一次真正打量厨房。就着夹生的白饭吃咸菜,书生到最后都不明白,炒青菜这种简单的东西,怎么自己做出来的就是没有味道。
书生知道自己家里穷,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穷得揭不开锅。母亲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却好像总有办法维持生计:粗糙的草叶在母亲手上变成精致的草鞋草帽还有小挂笼,母亲似乎能用草拼出一个世界,然后换成哗哗响的铜板给书生买吃买穿甚至还能买蜜饯;母亲还会女红,彩衣绣花她做得又快又好,有钱人家常送来一尺尺的布料,让母亲变成华裳送回去,领口绣朵精致的小牡丹,华贵得没边儿。
书生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种田的计划,圣贤书里不教这些。他知道麦子要收割,可是到了秋天,不知道为什么,就他家的地里没有沉甸甸的麦穗低着头等镰刀,可能和他春天没和别的农人一起下地有什么关系吧。
书生也没有去追随父亲的脚步。他其实从来没那样的远大志向。他只想住在安逸的家里,每日三餐定点出现在桌上,他只要读书、写字,然后伸个懒腰,出来捧着香喷喷的米饭,听母亲夸他今天又在努力用功了。
以前书生只在书上见过人情冷暖,母亲在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是暖的。
不像现在。
现在连夏日夜晚的风,都冷得让书生发抖。因为书生又没吃晚饭。
于是书生终于决定,该找个生计糊口了。
乡里出于对读书人的尊敬,给他找了个还不错的差事:写字。有人给他摆了个小桌,还有人给了他纸笔砚台。书生每天就坐在小镇街口的一个小旮旯里,给人写字写信写对联。不仔细看,书生的小桌都要和那老墙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了。
一开始,书生还是很欢喜的。因为桌角的小碗里开始有了铜钱的叮咚脆响,而这响声意味着书生可以去馆子吃顿热乎的饭,所以书生很欢喜。书生读了这么多年书,可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有用处,也在被人需要,他甚至还欢喜地拿几个铜板换了些蜜饯,自己买的蜜饯吃起来,比母亲买得还甜。
这个差事唯一的缺点,在于没人给书生研墨。
书生没事就和旁边买馄饨的大娘说“唉,现在沦落到磨墨都要自己动手”,大娘也就笑笑,大多时候都不怎么理会,于是书生又暗示那来求字的人,“人家那些大家子,墨都不用自己磨的”,求字的人一脸疑惑:“是么?那这字儿,我待会儿来取?”
于是书生一脸郁闷地自己磨着墨写字。
但这就是书生对这活计最大的不满了。生活似乎又开始安稳下来。
直到那天…
“金家大少爷!”卖馄饨的大娘先喊出来,“来两碗馄饨吗?”
“不了不了,父亲大寿,我就求张字儿回去。”金少爷冲她抱抱拳,脸上挂着个大大的笑。
书生写了一辈子字,他的字是真的好。他对什么都不讲究,但对字他一定要用了心的写,才愿意说这是他的手笔。
大早上开张书生也很开心,赶忙动手磨墨,摆正了纸笔打算写幅漂亮的字–
“哎,我说你,我们少爷要字儿,你怎么头也不抬爱搭不理的?”小厮跟着少爷,显然是习惯了处处的逢迎,遇到一个榆木疙瘩就感觉甚是碍眼。
前一秒还高高兴兴的书生愕然抬头,惊得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行了行了,”金少爷开口了。他冲小厮摆摆手,又冲书生点点头:“为我们家老爷子贺寿的,这字儿你要好好写,赏金少不了你的。”
“好的。”书生用力点点头,木讷应到。
这下金少爷也看这个不懂恭维、不会赔笑的书生有些眼烦,他一转身做到了馄饨铺子的桌旁:“干脆给我来碗馄饨吧,反正无事。”
馄饨大娘乐得开张,里里外外忙乎起来,不时热络地跟金少爷搭句话,两个人倒是在一旁乐呵起来。
“哎哎哎,你这书生怎么回事!这可是贺寿的字儿!你没张红纸吗?!”眼看着书生就打算落笔,小厮不满地嚷嚷起来。这可是他家少爷在老爷面前表心思的时候,这书生怎么这么不上心?
书生被他吼得又是一愣,举着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金少爷从馄饨上抬起头,有些不快地看过来:“行了,看他也不是有准备的样子,你们去买点送过来,红纸金墨,都给我买最好的!”
小厮应着跑了,金少爷也没再理会书生。书生恹恹地在小桌后坐下,胸口像堵了口馒头。
他觉得委屈,还觉得羞耻,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觉得羞耻。明明是那小厮蛮不讲理地挑他的刺,可对方骂他骂得那么天经地义,让书生的耳朵尖一下红成了小辣椒。
他想辩解,可是无话可说,也没人在听。书生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羞愤,他低下眼假装看不到别人,可是熙熙攘攘的大街突然就嘈杂起来,书生觉得眼冒金星,好像所有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书生拿起纸笔打算写点什么,其实他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可是拿起笔,他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赶忙又放下笔把手藏在桌子下面,和他可怜的自尊收在一起。
不知煎熬了多久,那小厮终于回来了,轰轰烈烈地抱着一捆红纸和一瓶金色的墨汁小跑着来到书生面前。
纸和墨哗啦啦倾泻到桌上,书生赶紧收拾。他讨厌这小厮,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和他的侮辱,所以他宁愿不要再遇到一样的境况。
“好好写,为给你买这些小爷我可是跑了一身汗呢。”小厮拿块手绢给自己扇着风,还不忘支唤书生。
“好…”书生低头应声不去看小厮,只是收拾着纸笔。
小厮白了书生一眼,跑到一边去找他家少爷了。书生深吸一口气,很感激小厮去了这么久,他的情绪也稍稍平稳了一些。发抖的手可是写不好字的。
寿如南山扪九垓,福比东海冲八埏。
书生小心翼翼在大红贺纸上用金墨水写下这十四个字。虽然红纸有的是,墨水也不缺,但他就是莫名地不敢犯错。还好,写出来的字他还算满意。
“寿如南山…门…九…”金家少爷不知何时凑到了小桌前,盯着书生正在欣赏的红纸念道。显然他不确定怎么念那个“扪”字,于是冒险决定只念一半,结果到了下一个字彻底卡壳。
“九垓,意为九天八极之地,就是很高的意思。”书生很欢喜,并没有注意到金家少爷的犹疑和尴尬。
“福比东海…”这次金家少爷压根没猜测,抬头问书生:“你给我念念!”
明眼的都看得出,金家少爷很不开心。偏偏书生读书读成了木头,高高兴兴地回答:“寿如南山扪九垓,福比东海冲八埏,就是说寿数可与南山齐,飞云之上扪九垓,福气堪比东海宽,蔽下之荫覆盖八埏…”
书生越说越小声,饶是榆木脑袋的他,也看得出那些小厮已经对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而已。
显然,金家少爷不怎么识字,于是他有些不爽,只是硬着头皮听书生掰扯,结果该不认识的字儿还照样不懂。
“哎,你是不是写了不好的话,涮我们玩儿的?!”小厮先开始发难。
“没有啊,这真的是祝寿的话…”书生睁大眼睛猛摇头,怎么今天这小厮就处处和他过不去?他一点也没有因为先前被欺负就要害人的心啊。
“人家的贺词都好好的,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到你这儿怎么就多了这么多弯弯绕?”小厮到底是跟了少爷那么多年,虽然少爷没说什么,但小厮知道这就是他替少爷发声的时候。
金家少爷果然也没责骂那小厮。
“那种贺词太普通,我是想给你们写一幅独特一点的–”书生的声音细弱蚊蝇。
“就你认字儿多!你就简简单单写一句正常点的不行吗?臭显摆!给我们重写一幅正常的!”小厮不依不饶。
“不是我不愿意写,这幅真的比那种说辞好–”书生还想解释。
“你还想不想要钱?要么重写,要么我们重找人写!”小厮凶巴巴地打断书生的话。
那么一瞬间,书生很想吼一句“那你另请高明!”,可是他不敢。因为会写字的人很多,可是他只会写字。他还想吃口热乎的东西,他不想挨饿。
“好,你想要我写什么?”书生把写好的纸小心放在一边,又铺好一张。
“祝寿辞还得我给你想吗?!那你是干什么吃的?!”小厮不耐烦地咧咧,末了还补一句:“正常点的,别给我整那些酸词儿!”
书生轻轻叹口气,生怕小厮觉得自己是不耐烦。他略一沉吟,提笔在纸上写道:“福如东海阔,寿比南山高。”
“你有没有好好写?!我怎么觉得这个‘寿’字没刚才那张的好看呢?”小厮骂骂咧咧地拿着书生的字看。
书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少爷终于发话了:“行了行了,两个都给我包起来。”金家少爷能看懂第二张,但他隐约觉得也许第一张真的要更好些。
书生小心卷了祝寿辞,又用一张红纸在外面小心包了,才双手递给了金家少爷。
金家少爷愣了一愣,心想这真是个笨书生。他有些嫌弃地看了书生一眼,给小厮做了个手势就上了马车。
“给人家祝寿会不会送句吉利话呀!真是晦气!”小厮赶着上来接过了红纸卷,对书生愤愤道,然后才向马车走去。
“哎,你等等,你还没给钱呢– ”
咣!书生的小木桌应声飞了出去。
那小厮听到书生要钱的话转身回来,单手就掀飞了小木桌,纸笔墨水飞得七零八落,馄饨大娘的小摊不幸糟了“连坐”,一锅馄饨化成了金汤。
看到小厮冲自己一扬手,书生下意识往后一躲,胳膊挡在头上。那小厮一脚就踢在书生身上,只听踢里哐啷一阵响,书生就瘫在了墙角他带的那点可怜的家当堆里。
“你– ”书生出口的话成了哭腔,他咬碎了剩下的话咽进肚里。其实本来,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让书生讲道理,他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你对他当头一棒,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你还好意思要钱?!没看到我们家少爷都不高兴了么?!”小厮一副泼皮的样子叉腰站在书生面前叫骂,这时车里突然丢出来一把铜钱,里面还裹了一块小银元。
没人说话。车里的人显然很不耐烦。
小厮听懂了少爷沉默的命令,走过去一脚扫过来几个铜钱,带着一把土撞在了书生身上。书生瑟缩一下,看着小厮捡起了小银元塞进衣襟,没有做声,因为小厮也正一脸威胁地盯着书生,装好银元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才骂骂咧咧坐上了车夫的位子。
马车咣当咣当地绝尘而去,书生半晌才慢慢起身,捡起几个铜板,擦一擦收了起来。
“好了你也别委屈了,人家说得也没错。求个祝寿辞嘛,送两句好话也是应当的,你说说你,木头一样…”馄饨大娘一边替他扶起小桌子一边唠叨他。
“他要的是我的字,我祝不祝贺又有什么关系…”书生捡起磕坏了一个角的碗,那是他用来放铜板的,今天它还空空如也。
“你就是个榆木疙瘩,你是个书生,但也是个人。哪个人能不和人交往?没关系是跟你没关系,但是多说一句你也不损失什么。明明是一两句好话能解决的问题,谁不爱听好话呀?”馄饨大娘把那一锅金汤泼了出去,流在地上金闪闪地煞是好看,只是一股肉汤的味道毁了这“泼墨”的意境。
书生没再说什么。他不是不愿意说好话,但他不愿意以谄媚为目的说好话。他心里认定了那少爷和小厮是无礼的人,就不愿再昧着自己的心堆笑脸给他们看。
其实本来很小的一桩事,却因为玄渊变了味道。
那天晚上,书生听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想不想得到力量,谁都不敢再欺负你?”
“谁?!”书生大叫一声,缩在床头。
“我只是一缕游魂,但我能给你无尽的力量。”
“我不想要力量,我只想好好活着…”书生嗫嚅道。他不知道什么是游魂,至少,他曾经以为,游魂都是人编出来的吓唬人的。
“是吗?欺负你的人,你也不想欺负回来吗?”那个声音一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得极具诱惑力。
“不想,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书生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摇头给谁看。这是母亲常教他的话:“人生在世总有不顺,不必和小人一般见识。”
“你就是软弱。”那个声音嘲笑道。
“这不是软弱!是我犯不上和他们纠缠!”那个声音的说法显然伤到了书生的自尊心。毕竟软弱没有清高听来舒服。
“犯不上?那什么犯得上?你的记忆里有件有趣的事,你想不想看?”那声音笑起来,嘲弄的语调让书生很恼火。
“不想!我不看!”书生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装世界不存在。
“你不看也得看!”
记忆展现在书生面前,却不同于书生回忆往事,而是往事像再现一般,让书生身临其境。
书生环顾四周,他已经不在自己的小屋,而是来到了一片茫茫雪地里,他认得出,这还是自己生活的小镇,十几年的光阴让它有些辨认不出,但是仔细看看…
“金家大宅?”书生脱口而出,却发现周围的人毫无反应,是了,他只是在自己的记忆里,在一段自己都忘了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