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凶兽玄渊(上)

山峦的剪影在黑夜中向后掠去,像一只只小兽安静地宁卧。万家灯火在群山中明灭,可有一盏,能让我稍作停留?
— 《义荒录》

不管小蛮多喜欢听故事,也不管她怎么缠着爹娘讲故事,有一个秘密小蛮永远不会知道,那就是她走以后,家里是什么光景。

清早小蛮爹裹上长袍从屋里跳了出来,在正对着正窗的树上蹬一脚,斜着落向右前方的树再蹬一脚,然后重重落地。

蛮族虽然没有灵力巫火,身体素质却也非凡人能比,说起来,其实算个武修。

蛮族之所以在修真界还能支起一个角,就是因为他们会通灵。说白了,就是懂兽语,能和灵物交流,其能力以能通灵的灵物种类多少分着上中下等。

不过人家武修都讲究个身轻如燕、收放自如,哪像他,从三米多的距离落下来就像颗流星砸在了地上,每次烈衣都会从屋里探头出来喊他:荼那蛮你出个门能轻点吗,锅碗瓢盆都下地了!

其实在蛮族他也算身手敏捷,但是就是出家门这几步,他总会重重落地。荼那蛮没注意到烈衣今天没有探头出来吼他,他也不知道,其实烈衣一直都知道这个中缘由–

自打小蛮能上蹿下跳地用荼那蛮的方式出门,他们两个清早就总是一起下树。荼那蛮去赶猎,小蛮出去玩。就算是小蛮不出门玩的日子,也一定会和荼那蛮一起跳下树,然后再回去。

这是他们的仪式。

眼看着小蛮一天天长大,身手也一天天敏捷起来,荼那蛮心里自然是不胜欢喜。带着小蛮下树这个动作,也从演示变成了教导,从教导变成了比赛。

有天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看着小蛮的动作太赏心悦目走了神,也许只是因为前夜下了雨树滑,荼那蛮一个不小心没蹬稳,落地动作重得轰隆一声,引得小蛮一下子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像个小精灵一样轻轻落在他身边,笑得直不起腰。

后来,荼那蛮落地总会玩个花样,然后重重地轰隆一声,于是小蛮就笑他笨重,然后轻盈盈落在他身边。

再后来,烈衣也用自己的方式加入了这个仪式,于是一天的清晨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这个时候荼那蛮总在挠头傻笑,看着烈衣和小蛮觉得自己的树屋盛着整个世界的光明。

今天落在地上他兀自一愣,突然想起现在故意出丑也没有那串笑声了,他自嘲地笑笑,整整弓就去赶猎了。

只剩烈衣。

默默看着他走远,又默默在树屋的窗边仰起头,不知她是突然想看一眼那终年被树冠遮蔽的天,还是怕被这清晨的沉默压得掉下眼泪来。

白天。以前的白天,烈衣都在干什么呢?

自从小蛮被允许独自出去玩 — 这是她七岁的事 — 树屋就再也没有消停过。

七岁就满森林乱跑,作为蛮族也是少见。放小蛮出去是烈衣的意思,因为她在森林里能遇到的危险是很少的:

刚才说了,蛮族擅通灵,而其中最佼佼者,能以魂力通灵万兽,被人称作“魂语子”。他们不是通灵,是通魂。简单来说,所有灵魂在魂语子那里都如同常人常物,无处遁形。

小蛮就是个魂语子。

遇到什么事能交流,情况总会好很多。大多灵物对孩子都没有太大的敌意,碰到一些没有灵智的动物,一个七岁的武修即使打不过,一般也不会逃不掉。

第一次放她一个人出去玩小蛮激动的要命,烈衣在窗口冲她摆摆手告别转身就干活去了,剩下一个荼那蛮担心地坐立不宁,憋了半个时辰终于坐不住偷偷跟了出去,过了好几周他才终于习惯了让小蛮一个人出门。

不过最先后悔的却是烈衣:没错,魂语子能和万物交流,所以遇到的麻烦会少些,可她没想到这其中的坏处,那就是这些麻烦都变成了朋友–

什么狮虎兽、吞天蟒都往家里带,带回家只为了给娘亲大人显摆。还有一次带回来一头大漠暴熊,就因为觉得人家很可爱。

讲道理,那头熊确实有些萌。进门的时候一爪子拍碎了一个储物柜,被小蛮插着腰教训“这样不礼貌,你要乖别人才喜欢”之后,耷拉着手磨蹭到客厅,然后一屁股坐坏了树芯椅。

那椅子是荼那蛮精心绕着树芯雕的,一瞬间香消玉殒在熊躯之下让他心疼了好久。后来听到烈衣有一天嘀咕“小蛮这插着腰教训人是跟谁学的”,荼那蛮一口茶喷出来笑得直不起腰,对树芯椅的伤心也就好了大半。

不过这些物理伤害都还是次要的,最可怕的是小蛮还有“看不见的朋友”。经常有些孤魂野鬼欢天喜地地就跟小蛮回了家。巫烈衣看着小蛮一个人冲着空气比比划划,吓得一把巫火烧起来就要给小蛮锻魂,结果那些孤魂野鬼见到巫火吓得上蹿下跳,导致小蛮看着如临大敌的母亲和惊慌失措的鬼魂开心地拍着手笑,于是宁静的小树屋就再次陷入了一片鸡飞狗跳…

当然,一开始隔三差五带些”朋友“回来,烈衣还受得了,可是后来小蛮几乎天天都能带回来几个朋友。虽说偌大一个巨树森林什么灵物都有,可是都让小蛮遇上就不太对劲了吧?这个中缘由,巫烈衣还是从荼那蛮那里听说的–

巨树森林最近出现了一只神兽,天天指派好欺负的小灵物去给它找灵兽,而且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玩!简直是丧心病狂,凶残至极!

像玉角蛇、月妖狐这种小型灵兽本来放在哪都是能占山为王的反派,遇到一只不仅能说会道而且蛮不讲理的魂语武修,真是说说不过,打打不听,只能沦为小蛮座前使唤,穷尽碧落下黄泉地给老大找更新奇更好玩的新朋友…

那时候的日子,真是过得快啊…

大多时候,踩着星光回来的荼那蛮总不是空着手的,而烈衣也会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凉菜热菜绿的白的摆在桌上,就等着一块肉下锅。

这时候的小蛮总是在烈衣身边撒娇磨人,扯着烈衣的袖子要偷吃。烈衣经常看到两支筷子举在空中假装自己是鱼叉,从各个角度偷偷伸到盘子里顺走一两口吃的。

还有一天小蛮第一次见了一窝古猫的小崽,回来那天晚饭的时候突然咬着烈衣的衣带摇头晃脑一顿撕扯,烈衣无奈的一皱眉头,小蛮立刻松口,抱着烈衣的腿叫:”喵。“

小蛮娘:“…”感觉自己生的孩子一天就成了古猫养的。

后来小蛮说据她观察,小古猫就是这么得到食物的:先引起注意,再撒娇卖萌…

多数时候,烈衣都被她缠得没办法,得连哄带骂才能坚持到荼那蛮回家。直到有一天…

“娘亲!!!”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跟着就是一阵踢里哐啷的响动。

烈衣镇定地放下手里的活,擦干手准备迎接树屋的又一次世界末日–

不是熊狮虎豹,也没有什么魂力波动。

是巫火。

小蛮跑得气喘吁吁,红彤彤的脸蛋上汗水和着泥水淌。显然这一路跑回来没少费劲,因为她高高举着右手不敢用–

她的手上燃着一小簇墨蓝色的火苗,正一跳一跳地跃动。荼那蛮第一次把小蛮捧在手心里,好像就是像这簇巫火一样的一个漂亮、可爱,又充满了生命力的小东西。

虽然因为父亲反对自己和蛮族联姻,因此和自己断绝关系;自己也背离家门,来这蛮地一住十年。但是看到小蛮的巫之血脉觉醒,烈衣还是激动地湿了眼眶。

从那之后,晚餐前的等待就容易了许多。烈衣会信手捏个决教给小蛮,然后让她自己琢磨。熔魔焰、炙阳野、焚天决,一个个威力不小的法决活活被巫烈衣改成了日常家用版,当玩具教给了小蛮。

顺便说一句,没错,荼那蛮家的一日三餐都是巫火做的。巫火有煅烧的功效,所谓“巫血之光,聚灵西方”,就是巫族自认为是西方地界因他们巫族而具有了灵气,而非巫族依势而居,这不是夸张,而是巫火确实有凝练天地灵气的能力。

之前红爷爷一杯巫火煮茶还心疼小蛮不识货,要是让他知道巫烈衣一年到头用巫火烧水做饭…

不过反正这里也不是他们巫族荒莽之地,战争早已结束,也不用炼妖制丹,那么多魂力闲着也是闲着嘛。要不然为什么连他自己都拿巫火煮茶去了呢。

夜深人不静。

小蛮走后的第一天,本来是热闹的终结,却注定了一个不平常的夜。

荼那蛮瘫在本来是树芯椅的位置酩酊大醉,嘴里念叨着“你才女儿控…”

也许只是和几个朋友不过心的拌嘴,却让烈衣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十七年前她不再是个女儿,如今女儿也已不在身边。

她从卧室转到厨房,从厨房转到阁楼,可是没了小蛮的“狐朋狗友”,树屋好像想乱也乱不起来了。烈衣没想到树屋还有整洁到没有活干的一天,只好无奈地在小蛮床边坐下,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发呆。

有一件事可以做,她从早上拖到中午,从中午拖到下午,现在终于找不到任何借口可以拖延了,于是她躲进小蛮的屋子想把世界关在外面。

不是想念小蛮,是想念他。

想念那个宠了自己二十年的男人,那个十七年来未曾和她说过一句话的男人,那个明明为了她背井离乡,却执拗地不肯认错的男人…

巫赤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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