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大地突然披上一道银光,继而渐渐铺开。那是独属夜行人的风景。月亮的影子被一口口吃掉,然后一点点重生。
— 《义荒经》
蛮族有南北,可是蛮族也通灵,而灵兽之间不分南北。于是南北蛮疆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是南北蛮疆也就这样让骨头断着不肯接,明里老死不相往来,暗里一根筋拽着雷打不开。
灵兽就是这根筋,传递血脉、传递信息,也传递趣闻轶事。
比如南蛮的巨树之森,远在南疆边上,但整个蛮族都知道那里的男儿生来豪放;都知道独有巨树之森的醉雷果酿的雷光酊,才是上等的佳酿;也都知道,那巨树之森中心,有座建在平地上的怪屋,不歪不扭,端端立着,好不奇怪。
这怪屋的一怪,就是人家的屋子都建在树上,偏偏它非要立在地上。屋子都是凿树成壳,需要的吊顶、飘窗、台阶、树梯再用木料加上,你要是设计得好,还会引来路过的邻居一个羡慕的眼神、竖起一个大拇指。这怪屋呢,不知道用的什么木料,立得笔直笔直,谁会费劲不讨好地去把好好的木料削平了再用啊?就是它怪。要不怎么落下“怪屋”这么一个称号呢。
而这怪屋还有其二怪。其实巨树之森的人都住树屋也是有不得已的成分的:虽然蛮族通灵,但这世界不是说能交流就没有分歧。野兽才是巨树之森的真正主人,人类不过租客而已。所以高高住在树上能避免与许多来自上端生物链的探寻。可这怪屋常年立在巨树之森深处,不但没人听说过有野兽光顾,就连那刨得笔直的、不知是什么木料做的外墙,也光滑如新,别说野兽,时间都没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这怪屋的第三怪,就是它没主人。怪屋门前杂草丛生,荒无人息。没人见过有人、或者任何会呼吸的出入过怪屋。它就像个妖艳的毒蘑菇,自然而然地引人注意,却也自然而然地拒人千里。就连树屋都少有人建在怪屋附近,仿佛这里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隔绝着它和人世。
而现在,小蛮就站在这怪屋门前。只见她眉头紧蹙,手心平举,上面立着一簇蓝色的火苗。心念一动,那火苗就飘飘忽忽向那怪屋飞去,明明只是飞过一片空荡荡的前庭,可是那火苗却忽左忽右,还不时明明灭灭地跳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不存在的风吹灭。
突然,前庭出现了一层稀薄的气态膜,碰到这簇蓝色的火苗时一下燃起来,一个瞬间消失殆尽–
“哎呦,小蛮来了?”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每个音节都透着欣喜。
“红爷爷!”小蛮咧嘴笑起来,蹦蹦跳跳地向屋里冲去。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了?快进来,我给你看看我的新发现!”屋里一阵乱响,仿佛发生了一场看不到的小地震,只有聪明的瓶瓶罐罐才感受得到。
“红爷爷,你这结界迷宫越来越好解啦!你一个人住真让我担心。”小蛮一本正经地和从屋里迎出来的白胡子老人玩笑道。
“哼。你别小看我的赤熤结界!它只有蛛丝的厚度,就已经守着这小屋十年无虞了!”老人佯装生气的吹吹胡子,眉眼间隐隐有一丝往昔带来的骄傲。
“只不过就是需要经常修复而已。”小蛮把行囊从肩上卸下,看了看堆满了瓶瓶罐罐的桌子,铺满了草药、兽骨的地板和揉着的图纸,被衣物和乱七八糟各种杂物占领的床,然后耸耸肩把行囊放在了窗下最后一片净土。
“那还不都是你搞的破坏!”虽然语气里满满的抱怨,却不妨碍老人从橱柜左上角的格子拿出一个一尘不染的茶杯,倒一杯橙黄的香茶放在小蛮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里只有喜爱。
“那都是您教得好嘛。要不是您的教导我哪破得了这么厉害的结界!”小蛮捧起茶杯送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喝,先吐蜜似的来了一串糖衣炮弹。
“哼,那是。不过这也要看资质,没你这样的天分怎么可能学得这么快。”刚才还抱怨小蛮破坏自己结界的老人,已经眉开眼笑地只顾着为自己的小学生骄傲了。
“所以刚才有什么新发现啦?快给我讲讲!”小蛮一口气喝干了茶杯,四下观察小屋是不是多了什么她没见过的玩具。
“小蛮啊,这可是我亲自种的茶树上摘下来的三月尖,然后又用赤熤炒出来的茶叶,你知道用巫火炒的茶要是放在外面…”老人的声音充满了委屈。
“哦哦哦,好喝,特别好喝!真的!我知道我知道,茶要细细品嘛。我刚才太渴了,再给我来一杯我好好品品。”小蛮一把抓起茶杯捧到老人面前,忽闪着大眼睛哄着老人。其实她不会品茶,其实老人也知道她不懂自己这杯茶的无价,但是小蛮一哄,老人就是觉得心情舒畅,千金难求的一杯茶被人当做白开水一口灌下去也突然觉得就是那么值。
“哼,就你长了一张嘴,谁都拿你没办法。”老人撇撇胡子表示自己不和小孩子计较。
“嘿嘿,我知道什么能喝什么好喝就行了,茶叶年份啊佳酿原料啊什么我真喝不出来。但是我知道红爷爷最有品味了,所以我今天特意给您带来了一瓶好东西!”小蛮献宝似的从自己的小行囊里翻出来一个素净的瓶子,两个指头捏着瓶颈冲老人晃着,一脸的得意。
“这瓶佳酿我保证您爱不释手。还有杯子吗?”小蛮无视了对方对于她的第一句话表现出来的一脸不屑,自说自话地在屋里翻找着杯子。
“橱柜左一。”老人实在看不下去她乱翻,开口提示道。
”可是茶盘是空的,两个茶杯不都在桌上吗。“小蛮踮起脚尖扒拉着橱柜左上角的格子。
“里面,你往右边摸摸看。”老人道。难不成屋里这份乱其实对老人来说是某种秩序?小蛮带着一丝狐疑偷偷用眼角打量了一下惨不忍睹的房间。
“这些不重要的东西,有什么好收拾的!”老人显然看出了她的心思,不满地大声嘀咕。
“哇,这杯子真好看!”小蛮赶紧岔开话题,仔细观察刚从柜子里摸出来的东西。那是个玲珑剔透的骨瓷杯,一指长的杯身通体乳白,但仔细看去似乎有一根蜷曲的枝叶,要比旁边更透亮一些,对光看上去,竟似镂空一般。
“拿两个出来吧。”老人的语气有些低沉,但是小蛮没有注意到。
“这么漂亮的杯子,和我带来的佳酿简直是绝配呀。”小蛮把杯子放在桌上,看得满心喜欢。
“…”老人似乎陷入了沉思,并没有接过话头。
“红爷爷?”小蛮有些疑惑,用探寻的眼神看着老人。
老人摆摆手:“没什么。快给爷爷满上,我来尝尝小蛮寻来的佳酿。”
琼浆入杯掀起一阵清香。小蛮把前天小蛮爹偷偷塞给她的素净的瓶子放在桌上,端起一个剔透的、正散着酒香的杯子递给老人,却见老人端过杯子突然湿了双眼,哽咽无话。
小儿只闻沁脾香,不如故人识旧酿。
小蛮带着疑惑盯着手里的酒杯看了一会儿,却也没说什么,只等着老人自己回过神来。
“…真香,确实是佳酿。”许久,老人只给了这么一句评论。
“这酒不仅好喝还好看呢。娘说这蓝色,是大海的颜色…哎?!”小蛮突然叫出声来,“这酒怎么变色了?!它应该是深蓝色的!红爷爷你先别喝!”小蛮举着自己的酒杯,难以置信地盯着通透的杯身上那一道透亮的枝叶,此时透着盈盈的红光。
“唔。”老人只应答了一声,却毫不在意地把酒杯递到了嘴边。“真是佳酿。”
“红爷爷!”小蛮一跺脚就要上去抢他手里的酒杯。
“小蛮啊,”老人长叹一声,胡子满足地翘翘,他把已经空了的酒杯放在桌上,在旁边的藤椅上躺下身子:“过来坐。你这佳酿,有名字吗?”
“有啊…”小蛮一脸狐疑地观察着老人,生怕下一秒就有什么毒发的迹象:“它叫迦蓝酿。”
“知道它是什么酿出来的吗?”
“知道啊。”小蛮浮起一个得意的笑,背起手一幅小先生的模样显摆起来:“巫血之光,聚灵西方。幻迦蓝羽,万覆莽苍。自小娘就教我背会了的。就是说西方乃聚灵之地,巫的血脉在那里世代延续,而巫的灵力,也让那片土地遍生着灵草幻迦蓝,也正是做这佳酿的重要原料,所以它才叫迦蓝酿。”
“不错,不错…”老人只重复着这两个字,看起来好像是在赞赏小蛮,眼里却满盛着怀念。
“这三个酒杯,是我亲手烧的。专为了盛一口迦蓝酿。”老人复又举起酒杯,生着厚茧的手指摩挲着杯身。
“…”小蛮难得没说什么俏皮话,只是认真听着。
“迦蓝酿该是墨蓝色的酒,”老人又开口,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可这酒盅,却能让一壶迦蓝酿现出红光。因为那壶迦蓝酿有味独有的原料,星炎草。这味草加得多了辛辣,加得少了压不住迦蓝酿的清冷,须要恰到好处,方能融炎于海,却不失其本心。”
“一丝不浅的墨蓝,一毫不差的酒香,却凭空多了一味沁人的冽。”老人的语气里突然多了一丝孩子气的骄傲:“谁都尝不出那壶迦蓝酿的味道何以如此独特,除了我。”
“所以我便烧了这酒盅,独有这酒盅,能让它透出红光。神奇吧?当时那丫头…”老人突然打住了话头。
“…”莫名其妙的停顿并没有引来小蛮的异议,她仰着头看着老人,像只听不懂人类语言的萌物,倾听只是陪伴。
“好了好了,不说了。你今天怎么想起来看我了?”老人摆摆手,仿佛驱散了空中自己隐形的思绪。
“我是来和您告别的。”小蛮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
老人愣了愣,一时竟没有接话。
“娘说我身上,流着一半巫的血。可是我自小生在南蛮,我的世界里只有巨树之森和没边的北漠,我从来没见过故乡,没见过娘的故事里那些呼风唤雨的法师术士,没见过海。我想去看海。据说大海可漂亮了,和北漠一样大,但是墨蓝墨蓝的,像迦蓝酿…”说起大海,小蛮眼里又放起了光:“您见过大海吗?我打算先去东边看看海,然后再去西灵走走。”
“你娘真这么说的?她说你有一半巫的血统?”
“哈哈,这哪儿会有假?”小蛮笑起来,“最初召唤巫火还是娘教我的呢!”
“也好…也好…”老人的眸子又湿了:“你,你这就要走了?”
“嗯,娘也知道的。”脾气暴烈的母亲大人吼了一嗓子却没追出来,这应该就是支持了,对吧?小蛮有些心虚地想。
“你…那你…”老人开始在屋里团团转,似乎是想找些什么东西作为临别礼物,却拿起什么小玩意都觉得不好,复又放下。虽然知道老人古稀之年,可是小蛮总觉得老人整日一幅如日中天的干练,可这是第一次,小蛮见老人的手颤巍巍地有些抖。
“爷爷。”小蛮突然开口。老人的身子一怔,再掩不住脸上的惊愕。自十年前小蛮第一次来到怪屋,这是她头一次叫老人的时候叫了“爷爷”,而不是“红爷爷”,老人不敢开口问,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其实真的和她是血脉相承的亲爷孙。
“您好好照顾自己,蛮儿只是出去见见世面,您别记挂。”小蛮没有给老人的惊愕生长的空间,她只是改蹲为跪坐,头一次这么正经地认真,然后深深叩头,完成了她的道别。
“这个酒杯,你拿上,好不好?”老人递过来小蛮用的酒杯,话语间竟有种怯怯之感。细看起来会发现,其实这个酒杯比其他两个小上一圈,清冷之中有种可爱。看起来并不是和另外两个酒杯同一窑烧出来的,像是后来又烧了一个,而且特意做小了一圈。
“不行。您得给我好好保管,三个酒杯得在一起!等蛮儿回来了再找您品一壶娘做的迦蓝酿!”小蛮不给老人挽留的机会,说话间已经背起行囊跑出了门,只留下一阵风,纪念这十年一晃而过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