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巨树的记忆

夜里有巨人路过村庄,躲在楼后悄悄探头,疑惑地凝视无人看管的那堆跳动的篝火。

— 《义荒录》

“你别去…”楼梯上响起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显然觉得自己沙哑得还不够,这男声还刻意压低了嗓音嘶嘶道。

“哎呀别拉着我!再不去她要跑了!”一个女声也压着嗓音,但压不住里面满满的火气。

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屋里的女孩突然抬头环顾一圈,可半晌也没听见什么,又低头埋进面前凌乱的包袱皮,上面草药、丹瓶铺得乱七八糟,还有…一坛酒?

“你不是说女儿大了不中留,走就走吗?”男人拽着女人的胳膊,临到战场了还在讨论战略。

“那也不能就这么走啊!她这不声不吭地走,老头儿不得伤心死?!”女人一甩胳膊没甩开,瞪着的眼睛立刻又大了一圈。

“老头儿…不是,爹来了十七年了你连去见都没见过一次,你现在倒–”男声蓦得一震,揭老底的话被女人的一个眼神烧得灰飞烟灭。

“他好好的我见什么见!这是一回事吗?!”女声一下没压住,男人猛地往后一仰身子,仿佛真在躲一簇熊熊的火苗。

“你进去了说什么啊?‘你要离家出走也行,但是走之前去认认我们从来没带你见过的爷爷’,这样吗?”虽然刚才躲过一波火焰,男人还是拉着女人的胳膊没放开,这会儿正被向阁楼冲的女人拖着向上颠簸。

“…”女人没接茬,只回头看了男人一眼,眼神怪异。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真这么打算的啊?!”毕竟夫妻十多年,女人被戳穿又不愿意承认从而保持的沉默被一个眼神暴露,男人现在只剩一脸哭笑不得。

“有什么不行的?!”恼羞成怒的女人决定采取蛮不讲理战术。

“她偷偷准备这么久,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你这么一戳穿还让她怎么走?”男人又一拽女人,妄想在最后几节台阶上反败为胜。

女人愣了愣,突然转过头,嘴角挑起一个绝对堪称“天真无邪”的笑容。二十几年的经验告诉男人,女人的这个笑,越天真越无邪后面跟着的坏水儿就越多,于是恐惧让他连拽着女人胳膊的手都触电似得放开了。

“我记得,那个舍不得自己宝贝女儿出去闯的是你才对吧,那要是…”话音未落男人的手就再次攀上来 — 不过这次是推着女人的胳膊:“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离家出走前那必须得先认认爷爷。”

女人脸上浮起得意的笑,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女儿房门口,然后安静地站在了那里…

男人在后面看着突然安静与房门对视的妻子一阵疑惑,他不知道平时对自己张牙舞爪的女人此时其实紧张得面部肌肉僵硬,不知道是该摆个微笑还是假装对女儿的计划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探头探脑地凑过来,女人正紧张地整理台词,于是背着手乱挥一通示意他别碍事。男人被打得一脸金光张牙舞爪地乱挡还不敢出声,像只被猫欺负得委屈的大老虎。

“蛮儿?”

憋了半晌,这是女人想出的最好台词,没想到自己试探性的一声呼唤引发了屋里一阵堪比天崩地裂的慌乱。女人忧愁地回头找援军,发现“援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到了一楼半的拐角,只留了个脑袋向自己望。

“…”女人听天由命地叹口气。

房门呼啦一声,女人连忙回头,却见门并没有大开,只拉开了一条足够探出一个脑袋的缝。而此时这缝里正夹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小脑袋,眨巴着一双深紫色的眼睛盯着自己,带着一个居然比刚才女人甩给男人的“天真无邪”更天真无邪的大大的笑脸吐出来一个字:

“娘。”

也不问啥事,也不解释刚才屋里天翻地覆的巨响,蹦完这么石破天惊的一个字就等着女人说话,于是刚才火气满满伶牙俐齿的女人就这么卡了壳。

只知道女儿最近偷偷摸摸收拾往自己屋里像要过冬的松鼠一样屯东西,什么蛮歌草、养魂散、草还丹都往屋里拖,甚至那天被她发现,连地窖的雷光酊都少了一坛。像是要离家出走吧又不见什么动静,弄得她天天对女儿“察言观色”,企图看出点端倪。此时好容易有机可乘,女人一双凤眼就贼溜溜地往屋里瞟,于是嘴上更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呃…那个…蛮儿啊…你…你饿了吗?”

小人儿一愣,同样贼溜溜的眼睛也回头快速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屋子,然后再次笑眯眯地转过来:“看啥呢?”

女人的目光被这声问句叫了回来,脑子里快速回放瞥到的情报:干净的床干净的桌子干净的地板,干净得过于干净了,干净得连蛮儿十岁起就在桌上趴着的小猫石雕都不见了,八成是打算带走,和赃物一起藏在床底下了…收拾得倒快!巫烈衣心里有些好笑有些骄傲又有些不舍地掂量自家女儿,嘴上不过脑子地自动补充对话:“嗯?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啥?”

“娘做的鱼应该还在肚里,不然给我来壶娘秘制的迦蓝酿助助消化?”小人儿突然把门大开,不再遮遮掩掩,两只爪子揉搓在一起馋猫一样在母亲大人面前献媚,估计要是长了小猫胡须这会儿也在一并翘啊翘。

“…?!”对哦,刚吃完晚饭。这自动补充的都是什么对话!

为了不在女儿面前失去其实已然没剩多少的母亲大人的威严,女人柳眉一倒:“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

蛮儿蹙起眉头撒娇:“每次跟爹出去–”

“烈衣!”被点名的大老虎突然从楼梯拐角窜出来,嗷一嗓子打断了出卖盟友的小馋猫:“刚吃完饭你来闹什么,快走快走…”

“荼那蛮!”显然听懂了小馋猫未做完的证词,烈衣怒吼一声就要把火往小蛮爹身上撒,他赶紧一挺胸:“巫小蛮!爹怎么说的来着?小孩子不许喝酒!”然后转脸又堆起一个谄媚的笑捧给烈衣:“烈衣你放心先走,我好好教训教训她!”

巫小蛮乖乖低头等教训,其实也不想再对女儿管手管脚的巫烈衣正好借坡下驴,一扬头转身走了。她前脚走,后脚荼那蛮手里就不知从哪变出一瓶迦蓝酿,献宝似的捧到小馋猫面前:“快藏好,我可就这么一瓶了。”

小馋猫毫不犹豫地一爪子卷走素净的瓶子,显然完全没有因为“就这么一瓶”生出什么歉疚。

下了楼的巫烈衣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反应过来再转头的时候小馋猫已经一脑袋又扎进了卧室关上了门,大老虎笑眯眯地背着手正走下来,仿佛取得了多大的战略成果。

“不对啊我来是干嘛来了?!”三步并作两步的巫烈衣一把拉开巫小蛮的房门,屋里已经只剩了干净的桌子干净的床和干净的、空无一人的地板…

“巫小蛮!!!”

风吹动了窗帘,仿佛是小蛮知道母亲大人会作何反应儿提前留下的口信。

“算了吧,孩子也大了,让她去见见世面吧。”荼那蛮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到了烈衣背后。他的手轻轻环上她的腰,沉甸甸的力道让她莫名觉得空落落的心有了些许依靠。

巫小蛮静静伏在承载着自家的小楼和自己十七年童年时光的巨树下竖耳倾听了片刻,背着个小小的行囊转身向怪屋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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