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时,衣袖碰倒了沙漏,于是沙化巨岩,雷打天穹,落花回枝头。
— 《义荒录》
熙熙攘攘的出尘巷挤满了三五十层的八角小楼。不是满满当当的出尘巷被三四五六座小楼占满了眼帘,而是真的有三五十座小楼参差不齐地挡住了天空,相隔几米的那种。
每座小楼都各有特色,或金碧辉煌,或古色古香;有的坠了角饰,有的甚至雕着金玉满窗。
毕竟修士建楼,只要挥一挥衣袖,管得自家门前雪,哪顾他人上何妆?
于是单看都不丑的小楼,都挤在一个小小的出尘巷里,就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出尘巷在整个北礼邦,都是这么一个碍眼的存在。
这条烟花巷里,有一座小楼尤显奢华,没日没夜地灯红酒绿、笙歌曼舞,带得它周围的小楼也都热闹非凡。
它就是出尘巷出了名的“染宫”。
一个男人可以在出尘巷迷路,但绝对不可以不知道染宫。
因为这是出尘巷最奢华的享乐之所,只有你追不上、想不到、买不下的美妙,没有它收不进、找不到、卖不出的生意。
现在有个男人,就靠在这小楼的山花上,法袍加身,抱臂而立,好像在看他脚下的万千繁华,又好像什么都没落在他眼底。
“就知道你在这里。”一个轻快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同时声音的主人还一巴掌拍在了他肩上。
“还不是为了等你?我的湛北大人,想找您喝杯酒可真是难啊。”男人拖长语调揶揄。
“行了行了,少折我的寿了,这不是临时出了点事吗。走吧走吧。”湛北摆摆手,胡子拉碴的脸上确实满是疲态,但是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急切。
二人一个纵身翻下屋顶,轻飘飘落在染宫顶层–
“哎呦,这不是东方大人吗?您怎么…”他们刚刚落脚,就听一个娇媚的女声飘出来,带着毫不遮掩的欢喜。
听到后半句,湛北有些惊讶地挑眉,回头发现东方落下来就踩在人家镶金镂空的木轩上,而且还拒绝下来…
“哈哈哈,东方大人来了多少次了,这怎么还害羞呢?”女人这会儿已经翩翩飘了出来,一双玉手摇着把轻罗小扇,虽然透着种俗烂的腻甜,但是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属于有姿色,而且很自知的那种。
“青漫,你就别逗他了。”湛北上前一步伸手去拉她,语气间透着种熟络。
青漫只是一笑,有意无意地把手放在湛北胸口轻轻一推算是回答,轻飘飘就拉开了身体和言语上的距离,眼睛却一刻也不离开东方。
东方:“…”
这就是为什么东方不愿意一个人先下来,其实,他根本就不愿意来这里。
他不喜欢青漫,可是青漫喜欢他,作为青楼女子也有些过了的喜欢,但这本来没问题。
她举手投足间什么时候都带着挑逗,仿佛多情又无情。但干这一行她不这样不行,所以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问题。
可是问题在于,湛北喜欢她,而且她很清楚这一点。这就让东方很难受。
其实如果仅止于喜欢的话,倒也还好。问题是湛北把人家当自己娘子,不仅关爱倍至、宠爱有加,甚至还忍不住管教,比如刚才。可是青漫又不点破,也不拒绝,保持的距离总是恰到好处。从来不让湛北真的气馁,又停在了某种亲密的边缘。
不愧是染宫头牌。
可这是人家的职业,难不成让人家对喜欢的自己男人都爱答不理才行?于是东方只能保持沉默,一边对自家的蠢孩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边陪着他一次一次来这里重复这种尴尬。
湛北其实心里清楚,青漫无心真与他修好,于是东方就更不明白,湛北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才来这里看着青漫跟别的男人拨云撩雨。但是要想跟湛北喝酒,就只能用这种方式,因为湛北只要不在工作,就在染宫。
“一斛醉鲸酡对吧?”东方和湛北刚坐下,青漫已经捧着一个小巧的托盘回来了,上面放了一尊小斛和两个精致的酒盅,“上好的醉鲸酡,可是我特意给二位留的哦。”
青漫就是能在最不经意的地方突然给湛北一个甜枣,所以三年来他们才在这地方喝掉了无数杯醉鲸酡…
“这出尘巷也真是挤得满满当当了…”东方用胳膊支着脑袋,目光落在窗外密密麻麻的八角楼林上。
毕竟修士的建筑,只要凝气聚形,眨眼间便能平地起座楼阁,不仅有曲有直,鬼斧天工,而且没有什么打地基的麻烦–因为一个定风咒对大部分修士来说都是基础法术。
修士建筑就是艺术品。但就算是艺术品,毫无章法地堆在一起,也成了煞风景的垃圾。
“现在想买栋小楼,简直比登天还难。”湛北叹口气,向后大喇喇靠在椅背上。“现在连修士的日子都难过了,别说凡人。”
凡人买不起楼,修士买不起盖楼的地。
凡人建筑没有法术帮助,必须一砖一瓦一横梁地搭起来,高度上自然就有了限制。有地基的凡人建筑就像贱卖的树,表面磕磕绊绊,地下根系发达。
修士做出的一个个精致的艺术品,都卖给了凡人,可是想要一个家的修士,都去买凡人的贱树。
因为凝气聚形的法术虽然随心所欲,看了甚至养眼,可它毕竟还是气,不小心被一个简单的散灵符碰上就会香消玉殒,尘归尘土归土–哦,不好意思,连尘土都没有,当场化为空气什么都剩不下。
萝卜青菜。
凡人的贱树比修士的艺术品还贵,结果凡人和修士谁都买不起一个容身的空间。
哦,抱歉,这里说的仅限穷修士。
“这里挤得大都是凡界的人吧?难不成你还真想在这出尘巷扎根?”东方听出了湛北话里的意思,有些惊讶。
“东方,我想安定下来了…”
“我知道,娶你的青漫回家,生几个漂亮孩子…”
“我认真的!”几轮酒过去的湛北也有些醉意了。
“好好好,让你说让你说。”东方哈哈笑起来,仰头喝空了手里的酒盅…
乐声骤响,青漫窈窈上台。长袖刚出就有叫好声跟着此起彼伏。湛北双颊微红,不知是酒意还是爱慕,跟着那群人一起卖力捧场。东方看着刚刚还满眼蹉跎的湛北此时痴傻了一般鼓掌,只当自己失了五感,不见、不闻、无味、无息…
“舞勺之年入凡尘,
始出婴灵方及笄,
破瓜二九凝丹元,
桃李弱冠乃问仙,
…
花信摽梅转魂玉,
归冥而立始求真,
化神逆命展天极,
灭道方圆梦凡尘…”
唉,不能不闻。
青漫的声音实在是动人。一曲童谣竟然被她唱出了流不尽的款款长情。
这本是给小儿编来背诵的修真歌,歌词串起了修真十境:凡尘、婴灵、丹元、问仙、转魂、归冥、化神、逆命、天极和灭道,修真的孩子哪个不是从小就一边念叨着“登天灭道”,一边忍着痛修体锻魂?这可是他们最励志的歌谣。
可偏偏听她婉转的一句“灭道方圆梦凡尘”,就活脱脱把一切修真、追求都唱没了意义,那渺远的梦哪比得上当下良宵?还不如及时行乐…
真是完全唱歪了修真。
醉鲸酡不愧是妖域的佳酿,只半斛,二人脸上就有了红晕。虽然出尘巷是北礼邦偌大一个疆域上烂泥塘中的烂泥塘,但是这烂泥塘偏偏在妖域边上,于是这烂泥塘就出落了这么一枝独秀– 就连北礼邦的首都夜煌域,都难找到一杯上好的醉鲸酡。
不过要是清醒的时候问东方,他一定给你一个灿烂到无辜的笑,说他全是为朋友来这染宫,才不是为这一口佳酿。
“这些年我也攒下了些钱,我打算为青漫赎身,然后就正式提亲。”湛北放下酒盅,看着东方的眼神满满的认真。
这些话东方就着醉鲸酡不知听过多少遍。
看着好友把心掏给别人被搁在空中晾着,东方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可是他也没办法当头一瓢冷水泼上去,于是只能闷头喝酒。
“我今年三十六了,东方。没家没业,一事无成…”湛北突然长叹了口气,仰头干了一整杯。
虽然东方已经习惯了好友拉着自己每来一次染宫就立一次“宏愿”,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湛北的“宏愿”里有了一种老态的颓然。
“说什么呢,三十六怎么了?修士的平均寿命都在一百二三,你的人生路还长,年轻人。”东方故意用个调笑的口吻逗他,湛北却只是摇了摇头。
“她根本无心于我,我知道的…可她这口青春饭,难道就能吃一辈子吗?我只是想,要是她能早点离开,我们就能早点在一起…我们一定会幸福的!我一定会让她幸福…”湛北揉了揉脸,揉不掉一脸苦闷。
他这种窘态也就只有东方能有幸品鉴。
“你说,要是你们两情相悦我倒也理解,你这一厢情愿,怎么就情愿得这么执着呢?”东方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盅,一幅不谙情场的样子。
“我蠢我蠢,哪像你东方公子,那么好的姑娘说不要就不要了。”湛北反唇相讥。
“唉,我那是–”东方的辩解没来得及说完,湛北突然神色一变,召出了魂玉。不过好像最遗憾的是在旁桌磨磨蹭蹭偷听的青漫,她可从来不知道东方还“有过个姑娘”!
“出了点事,府里让我过去。”魂玉没入湛北的掌心,他已经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醉鲸酡就是这样,三杯就能给你脸上染一抹酡红,但其实并不上头。
“好吧,那我也回–”东方又没说完。因为不远处传来一阵尖叫和慌乱,在染宫就听得到。
“恐怕就是这件事了…”湛北看向尖叫声传来的方向,皱了皱眉头。
“就在这条街上?!这是出什么事了呀,湛北大人?”青漫好奇地凑上来。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向湛北开口,因为她从来不敢跟东方开口问什么要什么。
“没什么事,你别出来…最好,最好去别的街转转…”给这种警告,湛北已经觉得自己泄露了公事。他有些惭愧地转身,手一撑就从染宫的木轩上翻了下去,三纵两纵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