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岩在暗夜的雷光中抖一抖身子缓缓站起，和另一座岩石巨人打作一团。隆隆的对拳，夹杂着隆隆的大笑。我问巨岩，想不想要雷暴永夜？巨岩回答：不想，我也爱在一起的安眠。
—《义荒录》
东方叹口气，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落在了染宫楼顶。
他想喝口酒。
他不想一天见乌弥芥两次，尤其今天不想。可是他也着实不想再见青漫了，他现在只想找片刻清静，和一杯佳酿。
咫尺欢声落出尘，碧落琼楼夜未央。
虽然讨厌染宫，虽然知道现在青漫恐怕很清楚自己就在染宫楼顶站着不动，但东方其实还是很喜欢这里的。
出于琼顶，俯瞰凡尘。
染宫是出尘巷最高的小楼，站在染宫楼顶，感觉与凡尘的一切都疏离，又感觉一切都落在眼底。
前几日肩膀受伤，东方都还照样不管不顾地在跑案子。也不是他太敬业，而是他停不下来，他不知道该停在哪里，他像台无人照管的火车，轰隆隆奔跑在铁轨上，不是因为有用不尽的油，恰恰是因为，一旦停下，也许就再也没有跑起来的动力。
现在他终于停了。
他疲惫不堪地停在一个人的永夜，前方不再有轨道，地平线也再无日出。
灼若的问题在他耳畔回响。他没有直白地拒绝，但他知道，他没办法再拿起他们沉重的爱情。她像冬夜的雪，渴望从他身上寻找温暖，却压灭了他胸口最后的火苗。
有什么意义？什么有意义？何为意义？
这些曾是他借工作逃避的问题，现在都债主一样一股脑找上门来。他无法回答。他无法回答生命的意义，爱情的意义，或者寻找意义本身的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连轴转地破案，是不是真的就能让世界好那么一点点；他不知道旁人在他身上看到的光环，除了把他困在一个不容犯错、无暇歇息的神坛上还有什么其他价值；他也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能美好到让他眷恋生命。
这些问题的背后仿佛有一个深深的黑洞，等着他坠入。他不敢看这深渊，所以他疯了一样抓住工作这最后的稻草，把自己忙成陀螺，只希望能逃离这个时刻要吞噬他的漩涡。
他终于累了。
漩涡就是如此，它不会一瞬间吞噬你，它让你看着那一寸天空，然后在无尽的挣扎中耗尽你的最后一丝力气。
希望永在，却注定绝望。
“唉…”
突然听到一声叹息，东方惊得差点跳起来，满脑子的烦恼稀里哗啦撒了一地，不见踪影。
他是归冥司的司戒，接下这个掌印，就是与罪为敌，就意味着他要要时刻保持警惕，因为敌人，永远在暗处。可他今天是如此疲惫，落在这染宫楼顶居然都没感知到这楼顶山花的背后居然还有个人！
不过对方应该也没发现他，不然也不会这么大喇喇叹气暴露自己。
自责着自己的失察，东方小心地绕到了山花另一侧–
一个半大的小巫女，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正望着月亮长长叹气。
看来不是敌人。
她正出神地望着天空，甚至都没有发现东方。东方缩回身子打算悄悄离开，却突然迟疑了一下有些挪不动脚步–
那小巫女脚旁放着一个酒坛子。
东方这一迟疑的档口，却被小蛮察觉到了一丝气息。
楼顶还有人？！她上来的时候还没人呢！这里居然还有人和她一样喜欢走楼顶？！
吓了一跳，小蛮“蹭”地一下跳起来去看东方的方向，却发现东方没在看她。
她顺着东方的目光回头，就看到自己脚边装着雷光酊的酒坛骨碌碌滚下了飞檐–
小蛮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经掠过她眼前，纵身跟着那酒坛跳了下去！
“天哪！”小蛮叫一声就扑到了飞檐边上，虽然是个魂语武修，虽然是个在十几米高的巨树上过了前半辈子的小巫女，可这小楼少说几百米高，没一对儿翅膀她可不敢往下跳！
接着她就看到东方一手挂在飞檐上，另一只手就稳稳拎着雷光酊的酒坛。抬头看到小蛮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看他，他咧嘴笑笑，单手发力轻飘飘就落在了小蛮旁边。
“呃…谢谢你…”小蛮说得有些犹豫。要是没这个家伙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她的酒也不会掉下去嘛！但是毕竟是人家帮她接住了酒坛，不然砸下去还不知道有什么麻烦等着她。
“不必客气，是我吓到你在先，抱歉。”东方恋恋不舍地放下酒坛，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坐下来蹭口酒。
要是能让他不去倒霉的万龙居和倒霉的染宫，在这夜色下的楼顶品一口佳酿…
“你受伤了？”面前的小巫女一偏头，探寻的目光凑上来，东方突然就愣住。
明明也是偏头，偏偏这女孩做来就没有紧张没有谨小慎微，关切又不热络，自然又不疏离。
“啊？没啊…”不过是跳下飞檐接个酒坛，他哪儿会受伤？可是被面前女孩清澈的目光盯着，他的脑子突然就有点断弦，回答也就跟着含糊起来。
“我是说你的肩膀。”女孩笑了：“介意我看看吗？”
啊？！
东方惊异她怎么会知道，左手不自觉就去触右肩上的伤。她要看看？！怎么看？！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刚说过了半句话！可是不给看吗？怎么感觉自己跟个小姑娘似的突然害了羞？！
“呃…那个…”本来就不会对付女人，一下子还遇上个让自己颇有好感的，东方感觉自己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
好吧，拒绝也来不及了。因为女孩已经上前一步，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不过想象中撕扯衣服的画面也并没有出现。不对！什么画面，他才没有乱想！
就在东方心里一阵一阵凌乱的档口，小蛮搭上东方肩膀的手已经浮起了雾蓝色的火焰。
“嗯…”冷不防一阵灼烧感就蔓延上来，东方吃痛地哼一声，却忍住了没有躲闪。这个眼神清澈的小巫女，让他没来由地信任。
“抱歉。”女孩赶紧收了火焰，知道是自己的巫火催动了对方肩上本身残留的魂炎：“你这肩伤是中了魂炎，也就是巫火对魂魄的攻击，如果不除掉会一直燃烧。你怎么都不去找个神巫看看的？”
“你是个魂语子？”东方当即反应过来。一眼能看出他身上有巫火，只有这一个可能。还好，推理能力还在。怪不得她会一眼看出自己肩膀有伤。她看的不是人，是魂。
“啊，是的。冒昧了。”小蛮赶紧道歉。有些人没来由地讨厌魂语子，因为魂语子能一眼看到人的生魂，让人有种被窥去了秘密的感觉。其实魂语子能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影子，看不到人心，看不到秘密，也看不出什么别的花儿来。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东方赶忙解释，又觉得怎么解释也都很苍白。
“没事，你那么紧张干嘛？”小蛮被东方慌手慌脚的样子逗笑了，“你等等，我找找看还有没有…”
后面的话变成了自言自语的小声嘀咕，东方看着小巫女在自己的行囊里翻找着什么，仿佛被雷劈中一般，突然无法动弹。
不过一点好感，就已经让他张口结舌，他突然就理解了灼若面对自己的感受。原来灼若在自己面前是这样的感觉！因为喜欢，所以才紧张；因为在乎对方对自己的看法，所以才缩手缩脚、患得患失！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其实自己是负了灼若的。因为他对灼若从没有一样的紧张与患得患失，也因为他没能好好回应灼若这份忐忑的喜爱。
他理所应当地觉得灼若该和自己亲亲密密，却没去想他们会有这份疏远，他也是有份的。面对灼若，他感觉不到那种牵动他情绪的冲动，他没有忐忑、没有期待、没有不安、也没有眷恋。他只是照搬书上的恋爱“应有的样子”，照顾她、帮助她、陪伴她，如此而已。可这陪伴，只是有形无神的模仿，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时间，却并没有走进对方的心。
现在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在意”，才明白和灼若的感情之所以平淡，甚至压抑，是因为那不是爱情，只是爱慕，而且是灼若单方面的爱慕而已。
“这是蛮歌霜，蛮歌草里提炼出来的，娘教我做的，可以麻醉止痛。你知道蛮歌草吗？”小巫女从行囊里翻出了一个白净的小罐子，此时一边取了些罐里的乳状物，一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自己正在做的事。
“不知道。”东方老老实实回答。
“蛮歌草是南蛮常用的一种草药，这草本身就有麻醉的效果，所以在南蛮的普遍用法就是取来捣碎了去敷伤口的。”
“所以你来自南蛮吗？”话一出口，东方突然觉得自己也成了自己平时讨厌的那些总把血统、家世挂在嘴上嚼来嚼去的人。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不能好好说话了呢？！
偏偏小蛮不懂什么叫鄙视链，这个知识烈衣和荼那蛮谁都没给她教过，她的世界只有人和灵兽。人都是家人，不过有好人坏人的区别；灵兽嘛，分好欺负的和霸道的，好欺负的她会偏心照顾，霸道的正好拿来欺负！谁让她得天独厚地既有巫火、又会魂语？
巨树森林就是她的断魂台。
所以她还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蛮巫混血，在北礼邦将会直接被划分在下等人里，自然，眼下她也就不觉得东方的话有什么不好。
“对呀，我的家在巨树森林里，从这里向南，过了紫焰峰再走一段就到。”
看着她带着些许自豪介绍自己的家，东方突然就横生出一股不忍。他不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好像全不知这世界的鄙视链法则，但他突然好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让她永远都不必知道这世界黑暗的一面。
“好啦！”东方还没想出来句合适的应答，小巫女已经完成了手头的活儿。
她的巫火结界手法谙熟，墨蓝的火焰精准地结成了一张巴掌大的结界，厚度几不可见，她用结界取了蛮歌霜裹起来，中间揉了巫火进去，形成了一张薄薄的药膏。
“蛮歌霜麻醉止痛，巫火是用来锻烧魂炎的。这个过程越快就越痛，所以需要结界控制药量。你拿它敷在肩上，估计六、七天就能根除你肩上的魂炎了。”
“谢谢。”东方接过流光剔透的小结界，感觉是时候告别了。可是他现在心里满满的不舍，他跟自己说那是因为他不想离开那坛酒，一定是的！
“对了，刚才听到你在叹气？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如果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事我在所不辞。”不管怎么样，先让对话继续下去！说完东方心里又是一阵自我唾弃。为了骗人家小巫女一坛酒，他也真算是义无反顾、不择手段了…
“哦，那件事啊…”说起来女孩就又叹了口气。
东方也不着急，只是认真看着她，一脸耐心地等待。虽然不怎么会对付女人，可是东方很会读人。他的工作要求他必须有这个技能。
所以东方知道，对话里如果你认真看着对方不说话，没有防备的人会很自觉地去填补这种静默，所以对于一个让他们欲言又止的问题，这样做多半会让他们选择开口–
“其实…“
看，果然吧？
“哎，你想不想喝酒？我家的雷光酊可不是哪里的酒都比得上的！”小巫女却突然话锋一转，完全没有按照东方设计的剧本来。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东方克制着没有直接扑到酒坛子上：“这是雷光酊？！这酒我可是惦记很久了！”
突然的幸福还带着惊喜。
“哈哈，你没听说过蛮歌草，却就知道雷光酊？”小蛮笑起来，看来这个不怎么在乎自己身体的男人还是个酒虫。
“不只是雷光酊，我还知道你们巫族有一种秘传的美酒，名叫迦蓝酿。”东方舒舒服服地靠着染宫楼顶金灿灿的山花坐下，终于满意地把酒坛子抱在了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