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藻是水底的云,以一种缥缈淡看流水落花;也许一直以来,留在原地的都不是天空。
–《义荒录》
东方再次落脚在染宫楼顶,心里一千个不爽。平时两周都不用见青漫一次,这周东方居然要登门两次。
而且青漫这茬就不说了,现在东方知道了灼若已经回了桃夭渊,再来出尘巷突然就怎么都怪怪的了。去见她吧,也没什么话好说,毕竟都是分手三年的人了;不见吧,又有种刻意在里面,瞬间就尴尬起来。
东方暗暗叹了口气,准备先应对青漫的“迎接”,再慢慢想灼若这桩头疼官司。
青漫是灵族,这他是知道的。虽然青漫从没有在他面前用过法术,可是不管他从哪层进染宫,青漫总会第一时间在他落脚的地方迎接他。不用一两次,东方就知道她绝对是懂得如何用灵力感应灵力的。
于是东方暗地里调查了青漫,可是除了知道她是个孤儿,自小就被这染宫养大,其他一概调查不到,连户籍都是她十五岁时登台一唱一举成名,坊间都知道染宫出了个宛若天人的美人胚子,那老鸨才懒懒地去补上的。
这世上有凡人极尽心思开灵脉,就有灵族甘愿沦落红尘不修仙。
东方翻身落在了六十六层 — 染宫顶层的木轩上,这是他上次和湛北一起来的地方。
意外的,青漫不在。
东方有些意外的眨眨眼睛,这可是罕见的清净。只是时机很不好 — 他今天就是来找青漫的。
他两步迈进楼门,马上就有姑娘迎了上来,缠缠绕绕地黏在了东方身上。东方没有理睬,只是四下打量了一番,发现青漫并不在。青漫是头牌中的头牌,一般都在这顶层服侍。
当然,也许是有客人点了她,可是能点的起青漫的,在这出尘巷恐怕也没几个人,一般都是其他渊域的人物,来这染宫才会点个头牌。饶是这样,这也早了些。
现在可是午后正阳。
“谢谢,还是不必了。”东方客气地拒绝了还黏在自己身上的姑娘,“请问青漫姑娘在吗?”
那姑娘一脸恍然大悟,像是说理解了东方对自己的爱答不理,东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懒得解释。
“青漫姑娘正在待客呢。”那姑娘回答,“要不我先陪大人坐坐?让妈妈找些其他头牌也是很快的。”
“啊,不了,我…”东方刚想说那给我来斛醉鲸酡吧,突然想起今天自己是来办公事的,只好又把这句话咽回去。
今天真是新鲜,东方来这染宫头一次没有青漫骚扰,拒绝染宫的醉鲸酡也是头一遭。
“我之后再来吧。”东方摆摆手,从木轩上翻身落下,身后的姑娘很快抹掉了眼里的羡慕,又攀上了下一位顾客。
“刚才那位客人说了什么?”姑娘刚刚落单,想在旁边的柱子上靠着歇歇,就被一个冷冷的声音吓得跳起来。
“妈妈!”姑娘叫出声来。
“低声!”老鸨压低了声音呵斥。
“那客人说只是来听青漫姑娘唱曲的,我说姑娘在待客,他就走了。”姑娘赶忙回答老妇人的问题。
“嗯?笨丫头!”老妇人愣了一下,接着就在那姑娘腰上掐了一下,“我是问头先那个穿水墨法袍的客人。”
姑娘“哎呦”了一声:“那客人也是来找青漫姑娘的,我也说姑娘在待客,他说之后再来。”
老妇人点点头:“去吧,别再让我发现你偷懒,是不是不想留在顶层了!”
姑娘唯唯诺诺地快步走开,全以为老妇人只是看自己偷懒才来问了两句。
“妈妈。”一个声音从幔帘后面绕了出来。
“你出来干什么!让人看见了怎么办?!”老妇人慌慌张张地去推那帘后的人,那人正是青漫。
“东方是不是来了?”青漫双手背后,绞着手指问。
“你这丫头,整天就知道‘东方、东方…’。”老妇人在青漫面前突然就没了冷冰冰的神色,甚至还多了一丝骄纵。
“人家在屋里闷得无聊,您看东方来了我都没出来。”青漫跟老妇人撒娇。
“我的乖乖啊,无聊你也得呆着。这可是老板的差事,办砸了我都保不住你啊。”老妇人好言劝她。
“可是他也不能天天躲在人家房间里呀…”青漫哀求地看着老妇人。
“就这两天,你就忍忍吧。”老妇人拉着她往屋里走。
“知道啦,妈妈。”青漫一句甜甜的“妈妈”叫得老妇人一下软了表情。毕竟青漫聪明伶俐,办事从来没出过错,老妇人也不再苛责,只说让她赶紧进屋。
且说这边的东方,离开染宫就去了万龙居,那是桃夭渊最鱼龙混杂的酒楼。别看出尘巷不受人待见,桃夭渊这些花红酒绿的场所都聚在这里。
人类就是一种变形动物。晚上来这出尘巷快活,白天披上人皮假装和这腌臜地没半毛钱瓜葛。
“醉鲸酡?”柜台后面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嘴里说着手上就已经斟了一杯上了桌。
东方张了张嘴,终是没有拒绝,只问:“乌弥芥在么?”
那人冲他笑了:“大人,您又为难小人…”
东方摆摆手:“规矩我知道,但是上次你不是都看到了,他知道我不会找他的事。”
“大人…”那人一脸为难的苦笑。
“东方子渊!”一个爽朗的声音大叫一声,“东方大人,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望我呀?”
一看自家老板来了,那酒保乖乖让路,到一旁伺候去了。
“今天居然这么爽快地出来迎接我?是不是乌老板最近遇到什么好事了?”东方抬手喝空了酒杯,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哪有什么好事,我只仰仗着大人别断我财路呢!”乌弥芥笑嘻嘻地凑上来,语气可怜,眼里却没什么畏惧。
“行了行了,婴灵府才管你们这些行脚,断财路的事有人替我干。”
“看您说的,什么行脚,多难听。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把这兽魂灵物从人迹罕至的荒莽带回修界,顺便帮衬帮衬凡界的穷苦人而已。”
“嗯,做好事,牺牲点百年的灵兽千年的古树也是应该的。”
“哎呀大人,这四府二司把能牺牲的都牺牲得差不多了,我们只是捡点漏,哪敢居功啊。”
东方不快地皱皱眉,却也没说什么。灵兽的魂玉用处很多,增进修为什么的都还是小事。修界颁布御林法,说要保护灵兽灵物,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把这条财路捏在自己手里,和这些靠出入些灵物敛财的行脚,其实真没什么区别。
“我看东方大人也是明白人,今日突然上门是不是需要点什么?听说最近桃夭渊,来了新人呢。哦,或者说–”
听到“来了新人”东方一抬眼,这乌弥芥果然知道牧染天的事,他这反应让乌弥芥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剩下半句“旧人才对”也没说出来。
要是东方能听到这后半句话追问两句,就会知道乌弥芥指的其实是灼若,那他就不会那么晚才后知后觉灼若的事,那么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可是现在,他只当乌弥芥说的是牧染天,于是开口问道:“我抓他你高兴还来不及吧?说吧,他在哪。”
乌弥芥心里一惊,但是这么多年刀尖舔血让他处变不惊,听东方的话他明白了东方问的是牧染天,其实这事东方不提,他还想卖个人情给东方呢,毕竟正如东方所说,这抢他生意的牧染天,被东方抓了他才高兴。
灼若的事他反正拿在手里,东方既然没问,他也可以等东方来找自己的那天,所以他爽快道:“大人您这话说的,您保护我们一方安全,我们协助您办案理所应当。”
东方眯起眼睛,显然是烦了和他绕弯子,乌弥芥不慌不忙地继续扯皮:“您别着急容我慢慢说呀,我这也是替大人担心。我听说…”
“听说”的调子拉得长得能当面条。东方没了耐心:“算了,你也别为难了,早抓晚抓都一样,我也不着急。不如让他把那紫霜狼收了,我再来个人赃并获。”
乌弥芥在听到紫霜狼的不经意抿了抿嘴唇,东方知道自己是赌对了。这乌弥芥也在打这头三百年魂玉的主意。毕竟不容易来这么大的生意,谁不想分杯羹呢?
“乌老板你奉公守法,肯定不是在打这紫霜狼的主意吧?”虽然行脚是婴灵府专管,可是乌弥芥也没有蠢到要跟一个归冥司的司戒分享自己的犯罪手册。
“哪能啊,大人!我当然希望这些天杀的逃犯早早落网,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我是担心,大人您经常出入那染宫,据说还只去六十六层,要是我说这事和青漫小姐有什么关系,大人您…”
听到“染宫”东方就心下一声“不好”,自责刚才在染宫觉得不对劲时就该问个究竟,可他又哪能想到青漫会和什么夜煌域的逃犯扯到一起?
“大人有空再来啊,不冲魂玉冲佳酿,我这边上好的醉鲸酡给您留着!”看着东方匆匆出门的身影,乌弥芥在后面大声道。
前后半个时辰功夫,东方已经再次落脚染宫楼顶,而这次,青漫就等在房门口接着。
“东方大人!奴家听说刚才你已经来了一趟,还特地点了奴家,未能相陪真是奴家的不幸,不过多亏–”青漫大言不惭地故意调戏东方,可这次东方没跟她啰嗦。
“牧染天在哪里?”东方正正看着她的眼睛,打断了她的玩笑。她坦然接受东方的目光,一双美眸眨也不眨,完全没有什么慌张神色。
“牧染天是谁?从没听大人提起过。是个逃犯吧?来这里的客人不管是找乐子的还是躲麻烦的,谁还没几个假名字啊?东方大人不如讲讲他什么样子,青漫也好帮你找?”不得不说,染宫头牌的演技绝非虚名。饶是天天和各路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东方,从她这蹙眉苦想、诚意探寻间也看不出什么大破绽。
如果说从前东方还只是为了湛北多留个心思防着青漫,现在他已经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看似简单的染宫姑娘。
如果青漫平时只是假意接近他,其实东方反而更容易看出破绽,正因为青漫是真有意于东方,反而让东方有些躲闪,愣是没看出青漫心里还有这么深的城府。毕竟就算有演技,也没什么人能一连几年用一幅假面装得没有一丝破绽。
“好啊。牧染天棕发金瞳,个子中等,挽个简单的发髻,也许带伤…”东方盯住了青漫的眼睛。
“哈哈哈…”东方的描述招来了青漫一阵银铃般的笑:“东方大人真是可爱!这样相貌的客人光说现在楼里也许就有一把–”
“…脸上带一个‘凶’字,聚灵成字,遮不住。”东方淡淡然说完自己的话,满意地看到最后这句描述在青漫波澜不惊的眼底掀起了一瞬涟漪。
东方上前一步拉住了青漫的手。青漫一怔,没有躲闪。毕竟对方是个归冥境,真要想抓她,她绝无还手之力。
“哎呦,东方大人今天真是主动…”青漫顺着东方的力道抬起手让他拉着,另一只手将那青罗小扇掩住了嘴。
东方并不答话,松开她的手就向楼内走去。拉着她这两秒足以让他感应到她的灵力,追踪她的房间位置了。可是东方还是微微皱了眉,他知道青漫很清楚自己是要干什么,可是青漫只是翩翩跟着他并不阻拦,脸上不但没有慌张,甚至还有一丝玩闹,如果不是她太会演戏,那就是她房间早已人去楼空了。
不过万一对方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说不定就是突破口。虽然东方没抱什么希望,但这一趟还是得走。
让他惊讶的是,站在房门口他就感应到屋里有人,而且那人还有灵力!
“退后。”东方伸手拦住青漫,“你离远一点。”
“哎呀,东方大人这是担心奴家?”青漫轻悄悄退到旁边,还不忘调侃东方一句。
他没有说“屋里有人”,青漫却也什么都没问。似乎这人在屋里的事,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却没人点破。
毕竟她不是东方要抓的人,现在也没有证据证明她与牧染天有任何瓜葛。他还是有义务保护她这个平民,不让她被牵连。虽然她被牵连其实恐怕是罪有应得,毕竟是她窝藏逃犯在先。
东方让她站在自己身后也是有些难受的。因为他清楚青漫绝对是参与其中了,此刻让她站在自己身后去应敌,其实无异于让自己处于腹背受敌的位置。不过干了保护平民这种工作,为了一些可能伤人的罪犯出手,甚至置自己于险地,对东方来说也早习以为常了。
他凝凝神,抬手打了一道力,撞开了房门。
屋里的人受了一惊,显然是不知道门外有人会突然破门而入,慌乱地转身,两人便打上了照面。
“东方?”
“灼若!”
“你们认识?!”青漫也一时没控制住。算起来,这还是她今晚第一次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