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青石枯树,沉默在世界尽头。无人来往,无人歇脚,无人问津。
— 《义荒录》
烈衣从小就没了母亲,和爹爹相依为命地长大。
巴掌大的时候,他说“我的小丫头”,她说“啊啊啊”;后来她像个莲藕娃娃似的抻出了小胳膊小腿,他说“你要快快长大”,她说“我才不长大,永远都跟爹爹在一起!”;再后来,她出落得窈窕,他说“女大不中留”,唏嘘的感叹却没等到她一贯的否认,她只是低头红了脸,再后来…
再后来,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回就不回!我一定会幸福的!”
她知道他跟着自己一路来了漠北。也许是放心不下,也许,就只是因为他无法忍受那种寂寞。可她就是不原谅他–
“一个不通礼教的蛮族,整天酒肉为生,与野兽为伍,能对你好吗?!”
“你这就是偏见!是爹教我断人要断魂,表面如何并不能说明问题!你现在怎么能就只因为他是蛮族,就判断他不够好?!”
“你可是巫族的血统,多少巫族的小伙子排着队追求你–”
“他们没有一个把我当做我来看待的!他们看到的只是个货物!血统、持家、温柔、美貌,这些哪一个又能代表我了?!我想要一个人因为爱我而娶我,不是因为娶我很‘划算’!”
“…总之,你是我巫家的人,就不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我同意,族长也不会同意!”
“腿长在我身上,你拦不住我,族长也拦不住!”
“你!你要是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
巫烈衣是走了,而且也没再回去。
可没想到一年后,她竟然发现巫赤羽在巨树森林搭了间小屋。不知已经住了多久,可他从来也没来找过她。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群巨树对峙。
每次想起他,她就又倔强蛮横成了一个孩子。她从来没去想过,巫赤羽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她离开家,用什么样的心情独自守着她们的小屋,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抛弃了家族、名誉、信仰,追着她来到这漠北蛮荒,一住十七年。
现在她在想了。
她以为自己比巫赤羽做得好,纵容小蛮自由自在,可其实如果真闹到不可开交,她都不敢确定,自己能不能默默无声地一个人孤独十七年,就为守着自己的孩子不受委屈;
她以为自己比巫赤羽坚强,懂得孩子大了就放手让她出去闯,可是小蛮走得第一天她就怅然若失,只仗着荼那蛮的大大咧咧和温暖的怀抱才能蒸发眼泪。可是巫赤羽只有一个人。失去他唯一的女儿的时候,甚至没人给他一个拥抱,他只有自己、空屋,和一卷寂寞的行囊。
心里一阵空落落,她下了决心。她没有下楼,而是攀上窗沿径直跳了下去,落在厚厚的、落叶经年的记忆上,没有一声响动。
她要去见他。
然后她就看到,那个男人就站在巨树下不远的地方,正在看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走近她的生活,走近她的家。
她曾经无数次想象,哪天他如果来,一定要让他看看她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家里井井有条,日子宽宽裕裕。有个爱她的丈夫对她百般宠溺,有个可能不算乖巧但聪明过人的女儿把她的生活占得满满当当…
可是现在,她突然就说不出话。
该说什么?
我生了孩子,荼那蛮让她跟了你的姓,她叫巫小蛮,聪明可爱…可是人走了。
或者:
我过得挺幸福,荼那蛮待我很好…估计你也知道。
还是:
你怎么来了?我知道你十七年来一直住在怪屋…就是没去看过你。
一句比一句烂。
“烈衣,你过得好么?”还是他先开了口。永远都是他让着她。
“很好。”她着急地回答,重重的语气想回答得认真些,因为感激他避免了她的尴尬,可是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自己语气太凶,怎么都忘了以前是怎么跟他撒娇谈笑的?
巫赤羽点了点头,也没接话。
“小蛮她…”她开口,突然发现要解释的太多,都不知道该从哪说起:“她是…”
“我见过小蛮了。十年来,她经常来看望我,还管我叫红爷爷呢。”巫赤羽来了十七年,她从来没去看望过他,甚至都没有走近过那”怪屋“。但是不知道怎地,这句话巫赤羽就是能说得无比温柔,完全听不出一点责怪烈衣的意思,让她仿佛被拍了拍脑袋,突然一切就都得到了原谅。
“我本来想带她去见见你,至少该…该认祖归宗…”她选了一个她觉得他会喜欢听的词,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个曾经和她相依为命了二十年的男人。
“哈哈…认祖归宗…”老人喃喃地重复她的话,仿佛听了个笑话,但是他很快注意到她的尴尬,于是摆了摆手:“罢了,都罢了。执念罢了…你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爹!”她脱口而出,才发现泪水已经先一步夺眶而出。好像一瞬间有千言万语都想说出口,反而堵在了喉咙噎得她生疼。
“好了好了,”巫赤羽几步走过来,把她揽进怀里,“还跟个小丫头似的,这么爱哭。”
“还不都怪你!”巫烈衣扑在父亲怀里泣不成声,完全不去管什么讲理不讲理。
“好好好,都是爹的错…我看啊,小蛮可能已经知道了也说不定。”小蛮临走那一声突如其来的“爷爷”和郑重的告别让巫赤羽又高兴又忐忑,回来想了想,小蛮在巨树森林见过有巫火的– 其实,她这辈子,见过有巫火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她母亲和她红爷爷。一个巨树森林里住怪屋的怪老头,偏偏会和母亲一样的巫火,要联系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爹,上来屋里坐一会儿吧?”烈衣抹抹眼睛,带着和自己想象多年全然不一样的心情做出了这个她排练了无数次的邀约。
巫赤羽没有接过这句话茬,而是伸手摸了摸烈衣的柔顺的长发:“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梳头发吗?”
“记得啊,爹梳得最好了,别家的姑娘都羡慕我呢!”
“嗯,喜欢就好。”巫赤羽笑眯眯的弯起眼睛,巫烈衣突然想起,在自己的记忆里,还有一个不固执、不刻板、没有在和自己冷战的爹爹,他有着灵巧的手指和温柔的笑。
她自己都忘了,巫赤羽第一次给她编的辫子完全没个形状,乱七八糟得翘着。她兴高采烈地蹦跶着出门,然后带着一身土哭着进门。原来是被别人家的姑娘笑话,和人家打了一架。巫赤羽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什么也没说,但那之后他梳得辫子突然就好看了起来,花样百出地让她惹来了无数嫉妒。
巫赤羽有个秘密她不知道。有一次哪家姑娘看着她的辫子百般羡慕,结果小烈衣骄傲地说“我爹爹给我编的!他的手指头可好看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巫赤羽刚好出去叫她回家吃饭,听到了这话开心了好几天。
“这次就不上去了,下次吧。”巫赤羽把手收了回来,打算把这个温暖的秘密留给自己。
父母其实都是这样的,他们偷偷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长大,然后在孩子面前一幅顶天立地的样子站出来,仿佛他们已经把这天撑了一辈子,从来都是这样一般。
“为什么呀!爹你还在生我的气吗?”烈衣着急起来,可是岁月早已经夺走了她撒娇的超能力。
“怎么会?好了好了,”巫赤羽又拉她入怀:“爹是有事,爹还怕你记恨爹呢。下次,下次一定去烈衣家坐坐。”
“我家就在背后这棵树上,又不高又不远,爹肯定是偷偷生我的气还不肯跟我和好…”要是巫烈衣当时还记得怎么撒娇,这一句话就足够让她少一个终生的遗憾。可惜她没这么说,可惜小烈衣有个怎样温馨的家,巫赤羽最终还是没有见到。
“爹有什么事呀?”最终烈衣选择了这句话。
“玄渊的事。烈衣记得玄渊吧?”
“那只传说中的凶兽?那不是传说吗?”
“其实玄渊两次现世,都确有其事。”
“那树皮书生和红衣女孩的故事不是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吗?!”红衣女孩的故事还好,树皮书生的故事可是烈衣小时候最怕的传说,每次巫赤羽都能用这个故事让她乖乖听话。
“哈哈,也有吓唬你们的成分,但果然现世的话,人世怕是又要出现一场浩劫了。毕竟玄渊两次现世都大概相隔了三百年.。而且凶兽玄渊是荒莽纪元的古兽,而那个时代…”
“距离他第一次现世也是三百年左右!”
“没错,所以其实最近也有人想找我这把老骨头去商量商量这事。”
“可是上次玄渊现世 — 假设传说是真的– 也该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他真要现世,不是该早都有哪里发生了灾祸吗?”
“其实义荒八八二年,是发生了几件大事的。虽然不及前两次玄渊现世的灾祸,但是…所以现在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八八二年那几件大事其实就是玄渊现世,因为毕竟,见过五八二年那次大灾的人现在早已入土,没人知道那灾祸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也许只是古人的夸张;但也有人认为,玄渊现世是因为什么机缘巧合被耽搁了,之后还会有大灾祸降临。”
“但爹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走…”烈衣蹙着眉,对巫赤羽这个时候的离开有点耿耿于怀。
“小蛮大了,要出去闯闯我也没办法拦着,但是我隐隐有些担心,你也知道,上次玄渊现世,有多少魂语子都…”
“小蛮又不隶属四府二司–”
“傻丫头,你真以为当时被带上战场的魂语子都是官府的人吗?当时是紧急抽调,方圆百里十八岁以上被记录在案的魂语子几乎都被抓去参战,他们能有什么战斗力?一场激战几乎死光。”
“可是他们没有战斗力,为什么又偏要抽调他们?强征些修士岂不更好?”
“义荒纪元前,也就是荒莽纪元,凶兽玄渊的真身被仙杀死。现在的玄渊只是一缕游魂,除非寄生在生魂之中,否则就只有魂语子能看见。那些魂语子都是被临时抓去的,就为了给他们去当一刻眼睛。可玄渊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些无甚修为的魂语子,在大战之中也是首当其冲…”
“小蛮她…”
“放心吧,有我呢。”
大人又要去顶天了。
“爹…”
如果烈衣早知道后面的事,当时说什么也要拉着巫赤羽上去,最好是把他扣下哪也不许去,可是巫赤羽给的理由她没办法反驳,只能眷恋着他最后一次抚摸自己头发时手心的温度,看着他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她刚刚找回了温柔可靠的爹爹,变回孩子幸福了一秒,就毫不知情地迎来了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