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亿万斯年

亿万斯年
“血为印,木为身,散灵,聚!”
------楔子

「那天,我遇见了一棵树。

当然,我的意思是,我遇见了一棵树的意识。

树的意识是所有意识里最坚固的,不易磨损,所以我最喜欢收集树的故事。

只是树的意识往往绵延数百年甚至千年,用时间长河的概念,一节一须臾,短短十年就能绵延出去八万多节,在这条除了梦石就是梦石磨散的意识粒的时间长河里,最不缺的就是故事,而故事多,意味着工作量也大,要找块特定的梦石绝对比大海捞针难,根本就是在大海里找特定的一滴水,所以就很少有梦里人特意去听树的故事了。说起来⋯⋯」

「什么是梦里人?」身边的小人儿抬头问。

「哦,梦里人啊,」他扬起嘴角笑自己,第一次没有提前编好故事就讲,果然是会说漏嘴的啊。

「简单来说,我们是意识碎片衍生的自我意识,其实我们叫梦衍,但我们更喜欢叫自己梦里人。因为⋯⋯」

看着身边的小人儿又陷入了迷茫,他笑笑,没有把这句话说完,「梦里人就是在梦里收集故事的人。」

身边的小人儿犹豫着,最后点点头。

「要是我又说了什么复杂的话你可以随时问我。」他揉揉那个小脑袋,继续讲他的故事「说起来⋯⋯」

「什么是时间长河,什么是须臾?什么是梦石,什么是意识。。粒?」一连串问题刚开始倒豆子一样,后来越来越慢好像就要卡壳在最后一个字上了,她蹙着眉头咬住嘴唇,像是后悔打断了他,又像在后悔暴露了自己一直听得迷迷糊糊的事实。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把女孩抱起来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故事就要慢慢讲,得有煎茶的心情,不着急,我从头给你讲。」

「从前⋯⋯」

亿万斯年前

“老爷,孩子顺利生下来了!”

“快抱来让我看看!”

“这是⋯⋯?!”

听到这声惊呼,虚弱的母亲本能的支起身子,看向孩子的方向,襁褓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有些着急的张口想叫人,喉咙却干得好像已经死掉很久,刚刚那阵声嘶力竭的尖叫不仅夺走了她所有的力气,似乎还一并蒸干了她身体里的所有水分,她用尽全力,也只发出了几声嘶哑低沉的哈气声,连一个「啊」字都没能出口黑暗便席卷而来,失去意识时她还梗着脖子朝着孩子的方向,可是最终也没能看到让众人惊呼的事,也没看到没有接过孩子的老爷深深蹙起的眉头。

房间里还是一团乱,只有院中的老槐,安静目睹了一切。

亿万斯年后

「⋯⋯所以,时间长河其实就是意识组成的,不仅是人的意识,也有动物的意识,甚至一草一木,磐石浅溪,都会留下自己的痕迹,每一个意识在形成的那一念间被时间打上烙印,于是永远徘徊在那一念间。

亘古至今的所有意识,汇成了时间长河。

其实,大多意识是平静的,但有些意识中也有情绪,它们的运动激烈。把长河想象成一大碗果冻,因为震动,果冻有些还是块状,有些已经碎成了小片,碎掉的就不再是原来的那块,挨在一起也有缝隙,没有裂开的也并非就不是果冻了,不过形态不同而已。这种震动,就是情绪,其实长河本身很纯粹,而情绪,则是长河中的朵朵浪花,让长河有了丝生气,也是这丝生气,让这些意识不断碰撞摩擦,产生了自我,这种新的,从来没有过肉体的自我意识,就是我们,梦衍。

虽然情绪这个词包含积极的情绪也包含消极的情绪,但对我们情绪并没有好坏之分,不过是形状不同的梦石,各有各的美,毕竟,我们本身就是情绪创造的。

所以其实,我们是最激烈的意识的衍生品,也许是愤怒,是悲伤,是开心的大笑或是激烈的辩论,有时我会想,成为梦里人是不是所谓的天罚,因为哪怕化形,我们也不是生命;哪怕能能从长河的任意一点上岸,我们也无法影响一草一木。我们曾是最冲动的意识,现在却只能做个看客。我们只为故事存在,故事就是发生过的事,过去,未来,于我们并没有分别,我们知道的一切,我们能看到的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也许我们存在于过去,也许,我们根本不存在,只是长河中的一缕游魂,从一个梦,走进下一个梦。

我的认知,也仅限于我接触过的在这世界上存在过的意识,所以也许对你来说我们神秘莫测,其实对我们,宇宙也依旧浩然飘渺。我不知道灵魂由什么构成,也不知道记忆存储在哪里,但对我来说,它们都是意识,灵魂就是意识的形状,就像滴水成冰,一滴水就是一滴冰,一片水就是一片冰,无论多少水,结成的冰形态都是不变的,大小不同而已,直到磨灭殆尽,都与意识共存;而记忆,则是意识的大小,磨掉一部分,就少一部分,丢的少,是遗忘;丢光了,也就失去了灵魂。

在长河里,有逻辑的意识呈结晶态,用不同形状表现着自己的存在,这就是梦石,一块完整的梦石,也许是一个故事,甚至有时是个完整的灵魂,只是后者十分罕见,大多需要梦里人去拼凑。完整的梦石能给我们化形的力量,让我们暂时拥有肉身,走入真实的世界,触摸那个充斥着我们的灵魂,却从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也许你不能理解,但是哪怕每天都做着同一个美梦,哪怕那个梦真实的如同身临其境,那种想实现它的渴望都不会消失,而且往往越真实,醒来了,那种失去了一个从未拥有的美好的失落感就越重,你们的世界,就是我们的梦,而我们,是长河的清道夫,我们日夜淘洗着梦石的碎片,一节一节摸索,一片一片比对,一块一块打磨,我们也会在找到了两片吻合的梦石碎片时高兴的手舞足蹈,也会在化形上岸时激动的不能自已。我们带着一个完整的故事走进世界,一边讲,它一边消散,磨光了它,化形也将消失。你说化形到底是梦,还是梦醒?」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喃喃的像是自语,他又想说那句话,那句话,不知是神的赐福,或是魔鬼的诅咒,那句话,他不想说出口。于是他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孩,女孩大大的眼睛认真的在看他,眼神澄明。他笑笑,重新开头。

「世界的一个角落,曾有棵墨槐⋯⋯

那天,我遇见了它的灵魂。

或者说,它灵魂的一部分⋯⋯

那天,我在离我「出生」——就是我第一次有了自我意识的地方——七须臾之外的礁区散步,周围突然出现了一股暖流。我知道这么强烈的意识波动肯定是有梦里人向河里丢了一块梦石,我们一般是不会去捡别人的故事的,而且本来,扔故事的人也不多,但是这股暖流莫名的让我觉得安心,无来由的想要信任它,所以我顺着方向找过去,走了不到两节,就看到了正缓缓下沉的它,沉底时还激起了一小圈河底沉默了万千须臾的意识粒。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一块——或者说一串梦石——它呈一串槐花的形状,每朵花的位置,都是一粒墨绿的槐叶形的小梦石,串起它们的茎更是深得发黑。

我说过,树的意识一般都是生时叶子的形状。

有人说,叶子是树的孩子,树的一生,就是看着孩子长大,看着孩子凋零,看着孩子新生。树是像母亲,孩子小时,她抱着孩子;孩子长大了,她陪着孩子;孩子离开了,她目送孩子,直到只剩她自己。

我很喜欢这个说法,我想树的梦石总是它的叶子的形状,是因为哪怕身体早已消散世间,她的灵魂也忘不了自己的孩子。

眼前的这串,显然是棵槐树的梦石。每粒小叶子都形态各异,厚得圆润,叶脉通透,甚至主茎上都有纹路显现,繁复妖娆却丝毫不显杂乱。梦石的形状越清晰,花纹越复杂,说明意识结构也越成熟,如果用人来比喻,我得说这是棵很有思想的树。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茎的末端并不完整,只有道棱角分明的断口。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它会被梦里人扔回长河。它形状分明,甚至清晰到有纹路,而且算得上十分完整,只少了半根断茎,相比长河中其他缺边缺角奇形怪状的梦石,它是难得的珍品,然而让梦里人止步的,是它的断口处隐隐散出的远古气息。

用现在的话说,它是棵『史前』古树。

意识没有生命,不会死亡;意识是最基本的存在,也不会被破坏。但它能被稀释,这是时间最大的特长。太古老的意识,已经稀薄的气若游丝,大多都早成了意识粒,所以史前,基本等于未知。

找到碎片的希望太渺茫。

被丢回长河它并没有散发出失望的味道,看到我时它也没有欣喜。

『你能帮我吗?我一直在寻找我还是种子时的那片灵魂。』它对我说,波澜不惊。

情绪也是判断意识年龄的一个方面。

我决定帮它。

我拾起它放进行囊,向更远的西方走去,寻找着与它的断口处相似的气息。这一走,就是亿万斯年⋯⋯」

亿万斯年前

一个月过去,家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小猫小狗照旧玩闹晒太阳,女仆下人们照旧忙里忙外偷闲侃大山,老槐也照旧,安静的看着这个家。甚至老爷,都一脸平静的离家忙生意去了,谁能说就是一定为了躲他不满月的儿子,而不是生意缠身呢?

只是没人提起那个孩子。

大家很默契的一致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因为太害怕,所以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看,不知道是希望世界不存在还是自己不存在。

不过这一切女人都不在意,虽然醒来看到孩子左额那个明显异类的角时她也愣住,但下一秒,就因为孩子对她扬起手要她抱的憨态开心的笑起来。

女仆因为有人愿意替她抱这个她显然不认为是孩子的东西由衷地高兴,女人把孩子接在怀里,纤细苍白的手轻轻抚上孩子软软的脸,孩子黑漆漆的眼睛看看她的脸,看看她的手,又去看她的脸,开心地张嘴啊啊地叫,小手伸在空中去拉她的胳膊。那双小手那么软力气那么小,但是胳膊上传来的触感却让她不住颤抖。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轻轻地、又迫不及待认识着怀里的小人儿。

她的手移到他的额头上方,犹豫了一下又放下,她害怕,怕弄疼了他,于是附身将嘴唇轻轻贴在那个软软的肉角上,孩子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依旧咿咿呀呀的练习着发声,小手蹭得她脖子发痒。

她放下心来,看着孩子笑。

她一刻也舍不得放下孩子,别人也乐得保持距离,所以自那天起,就再也没别人抱过他。

如果非要从这孩子身上找出个不寻常的地方,只能说他哭的比其他孩子少点,虽然冷了饿了也哭也闹,但是满足了这些小要求他会很快满意,不在哭闹或者吃饭睡觉时——这样的时间在刚开始的一个月其实并不多——他总是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到处看,好像门窗经年翘曲的缝隙,横梁上厚厚的灰尘里藏了多少好玩的秘密,总也看不够似的。

如果说这很傻,那女人就更傻了。

她连这些都不看,每天除了给他喂奶,哄他睡觉,抱着他轻轻摇着唱些小时候她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歌谣,她就看着他笑。好像他认真研究门窗研究地板研究她是多么重要的事,所以她不打扰,他看着世界,她看着他。

他急着了解世界,她的世界就是他。
⋯⋯

亿万斯年后

「为什么明知道找不到,你还要帮他?」女孩揪了揪出神的男人的衣服。

「我喜欢树的梦石,树的梦石有数不尽的故事。但打动我的,是它的一句话:

『种子里有母亲的痕迹,我很想她。』

它没有见过她,但它没说想见她,它说想她。我觉得,当时我的心肯定化了,如果我有心的话。

我没有心,我只是个意识,所以我也没有母亲。」

他再次低头去看怀里的女孩,女孩低着眼睛没看他,似在悲伤,又像在怀念,他知道,她肯定在想自己的妈妈,他又把她抱的紧了些。

「我见过慈祥的母亲,也见过冰冷的母亲,我见过女人露出和母亲看孩子一样的温柔表情,也见过女人对自己的孩子恶语相向,就是化形进入世界,体会着你们的生活,我也从未拥有过母亲,母亲于我无法想象,莫名重要,但又复杂——」

「不复杂。」女孩突然抬头打断了他,「在妈妈怀里很安全,所以就不想离开她。这种安全,不是关系带来的。」她说的关系,应该是指血缘关系,他愣愣的看她,不知道一个七岁的小孤儿怎么会懂这些。

「是你妈妈告诉你的吗?」

「她说她是在一棵树下捡到我的,她说她的家人养不起一个没有孩子的母亲和一个没有关系的孩子,所以我们家才只有我们两个人。」

「所以她带你离开了原先的家吗?」

「她说我更需要她,她也需要我。」

「那她现在在哪里?」

「她说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治病,但是没法带我一起去,所以要我先向那边慢慢走,她会在那儿等我。」

「你走了多久了?」

「一年了。」

「还要走多久?」

「九年。」

原来那个人,是她的母亲,他想。

他终于明白那天在街上看到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女孩,为什么就觉得她很不同。原来是因为她的眼睛里,有希望的光。

那天,他第一次来到那个村庄。

后来她说好巧,因为那天,也是她第一次到那个村庄。

当时他背着大大的行囊,像已经过去的无数个须臾那样,独自走在路上。

午后的路炽热的灼人,地面上一层浮土被偶尔的一缕闷闷的风吹的慢腾腾飞起,又慢腾腾下落,看起来就像连黄土都像在做蒸发运动。

他再一次用手背去抹头上的汗珠,或者说汗流,就在这一抬眼间,他看到了正在看着自己的她。

小小的身子看起来五六岁大,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他大大的背包。

她浑身脏兮兮的,正扶着小店的门,伙计挡在门口还在说着什么,他明白了个大概,走过去买了一个烧饼递给了她,她眼里满是惊喜,也不客气,接过来大方的说了声谢谢。他笑笑,转身要走,身后传来她稚嫩的声音:「你也在旅行吧,你要去哪里?」

他惊讶的转过身,她笑了,指指脚下和她的身板相比大的不相称的一个破旧但却很整洁的包,他为自己把她当成了乞丐有点脸红,但这个小误会相比她的下一句话给他的震惊就可以忽略了,她说:「我要去世界的尽头,你知道在哪里吗?」

「为什么要去世界的尽头?」

「去找人。」

「你都不认识路怎么知道你找的人在那里?」

「她去那里治病了,要我去找她。要是她的病先好了,她就来找我。」

他大概猜到了女孩的故事,不管她要找谁,恐怕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是又放心不下女孩,于是给了她一个美丽的终点,让她有个走下去的方向,至少在她知道世界的尽头在哪里前,她能比大多没有方向的人幸福,希望着,在她终于知道了世界的尽头在哪里时,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怪不得哪怕是炎热的夏天,哪怕有重重的背包,哪怕被人误会,哪怕流落他乡,生活张牙舞爪的露出本来面目,却都磨不灭她眼里的光。

鬼使神差的,他说:「我倒是知道大概的方向。」

「真的吗?」女孩惊喜的叫起来,「你是第一个说知道的人,哪怕是个大概也好啊!
你好,我叫落桐。」

他也郑重地跟她握手:「我叫槐梦。也许我们还能同路走一段。」

高高的男人背着大大的行囊,小小的女孩也背着大大的行囊,一个淡然,一个兴奋,一起远去。背后的伙计收起惊讶的表情,一脸无奈的摇摇头又懒洋洋靠在了门上,估计那个下午他除了抱怨天热,抱怨无聊,还会加上报怨肯定是遇到了两个疯子。

亿万斯年前

七年过去,方家最奇异的地方,就是没有什么异样,这可是大出所有人意料。就连从最开始就战战兢兢等待不祥发生的方老太太也已经等烦了。

看到妻子抱着儿子在院子里或玩或笑,或者在那方小石桌上涂涂画画,方老爷也能露出一个微笑了,有时甚至会去摸摸儿子的脑袋,看看他的大作,说秋原你把木炎照顾的不错。

木炎最喜欢别人摸他的脑袋,他总是咧嘴还对方一个大大的笑脸,有时候还不满足的蹭蹭那只手,活像只撒娇的小猫,虽然除了母亲和后来开始亲近他的父亲,也就只有古婆婆会做这个动作了。

她是做饭的婆婆,每次木炎去厨房偷拿吃的被她逮到,她总是宠溺的摸摸他的脑袋,说他一句待会儿肯定又不好好吃饭了。有时被母亲看到,她也会笑起来,说木炎又跟婆婆撒娇。木炎呢,嘴里塞满了好吃的还要冲人家笑,然后胡乱拿手抹抹嘴就往出跑,母亲又得满屋子追他,嘴里说着木炎你慢点跑,当心又要摔跤了⋯⋯

三岁前的木炎身体很弱,虽然没什么大病,但是小病不停。感冒刚好就又闹肚子,没少让母亲操心,那时家里还是担心过一阵的,想着这是不是就是不祥降临,虽然除了他其他人并没有招病招灾,但还是没人愿意去后罩楼,后来干脆就只有她和儿子,还有几个女仆住在那里。

所有人都在默默「躲灾避祸」。甚至秋原照顾生病的木炎手忙脚乱焦头烂额时大家也只表面上尽尽本分,古婆婆看不下去,经常来照顾,手上帮着忙嘴上也不闲着:『你们这些人,大惊小怪,娃是好娃娃,长了个肉疙瘩怎么了,当是颗痣不就行了,真是⋯⋯』

每当这时,秋原就会朝她笑笑,说有婆婆帮忙都没什么需要我做了,然后婆婆就会无奈的叹气,说你就是脾气好。秋原说不是我脾气好,只是一看到孩子甜甜的笑就什么不开心都忘了。

于是后来干脆就让古婆婆也搬去了后罩楼,单看这个小院,还真有种祖孙三口其乐融融的错觉。

不过这幸福真可谓来之不易,因为前三年里秋原可是操碎了心,甚至偷偷去问了算命先生,回来后方炎就成了方木炎,因为那先生说,五行相克,他命火过旺,烧伤了他的本命木,但五行亦相生,木本为生,木要成林,就有了生机,火就成了火种,不成灾。好生照顾,孩子没事。

话好像很有道理。

但是名字是改了,木炎也还是三天两头的生病。婆婆安慰秋原,多少肯定也有点作用,慢慢才能显出来。秋原只是皱着眉头,觉得三年来看到木炎永远都是病恹恹躺在床上,其实婆婆也觉得三年来看到秋原永远都是坐在木炎床边,或喂水喂饭,或者讲着木炎听不懂的故事哄他睡觉,再不就是拿老爷带回来的各种玩具陪木炎玩。

说到玩具,木炎可是从来不缺。自从他出生,方老爷就重新开始了经商生涯,经常不在家,天南地北的转。也许他觉得赚钱固然重要,但是不能陪着秋原母子还是不好,所以每次路上看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通通带回家,他带得太多,每次木炎都还没有玩腻他就又走了。

你看现在孩子多健康,不是好好的,给你说了那位义先生可厉害了。后来婆婆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看着木炎在小院里上蹿下跳的闹腾她就开心,开心了她就会提起这句话,这时秋原总是笑,说婆婆当时比我还着急呢,每天除了到处打听偏方就是变着法儿的给木炎做好吃的,你看惯的木炎现在小嘴这么叼,除了您做的饭谁家饭都不吃。然后婆婆就笑,说你看现在孩子多健康,不是好好的。

其实秋原知道,救了木炎的不是名字,是那场花雨。

她没敢告诉任何人,她怕加剧人们对木炎的恐惧;她也没告诉婆婆,因为这事说起来没根没据越想越不真实,但她就是知道,救了木炎的,是那场花雨。

木炎出生在秋天,那时小院里的老槐早开过了花,顶着一片闹人的青葱撒浓荫了。可是木炎三岁生日晚上,老槐开了满树的白色小花,遮得不见绿叶,整个小院充斥着异香,仿佛闯进了另一个世界。

那天晚上木炎高烧,那场病似乎来的比平时都重,秋原担心地给他换着额上的手帕,着急地让婆婆去请大夫,可是婆婆没有应声,秋原想出去找又不敢留木炎一个人,急的团团转,她匆匆忙忙转了相邻的几间屋子,可别说平时总陪在身边的婆婆了,就连住在后罩楼的其他几个女仆也不见人影,怎么所有人都挑今天有事,再不来人只能抱着木炎去找大夫了,可是又怕天气凉加重病情,她心乱如麻的想着,脚下已经迈步往回走。

刚走到到里屋门口,她忽然闻到了浓浓的花香。

她惊讶的转头,愣在了原地。廊外院里白天还是绿叶葱郁的老槐,不知何时已经开满了花,一朵朵槐花胖嘟嘟的挤挤攘攘,一棵树只剩下纯白。花瓣肥硕得活像小小的贵妇人,有种雍容之感。花瓣乳白,流玉似的,像万千串风铃,淌上了月光更仿佛活了一般,在漆黑的夜幕下摇曳。

当时她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木本为生!漫天的生命力挤进眼睛,挤得生疼,她抬手,在脸上摸到了泪水,为什么会哭呢,她后来总想。

也许是生命,太让人敬畏。

她晃过神,忙进屋去看木炎,他小脸烧得通红,看起来似是刚醒,正四下找她。

「妈妈⋯⋯」木炎的弱弱的声音把她的心都叫碎了。

她加快脚步,刚才的异像也一下失去了意义。「妈妈在呢,好点了吗?」她把木炎按回被子里,去摸他的额头。

「好冷⋯⋯」他迷迷糊糊的嘟哝,她突然发现他额上的角变得雪白,甚至有了淡淡的鹿角一样硬质地的纹路,不知道是好是坏她不敢乱碰,只能拿凉凉的手帕小心避开那里给他降温。

「妈妈,那是什么?」她看看空空如也的身后愈加着急,再烧下去要伤脑子了,没办法了,她扶起木炎开始给他穿衣服,然后又拉过被子裹在外面。

「妈妈,那是什么动物呀?」木炎很喜欢动物。

她随口应和着:「你问什么?」

「像鹿,又不像鹿⋯⋯」这次他是在认真看着她身后了,她担忧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小心地问:「为什么说不像呢?」

「它是纯白色的,像在发光一样。而且它有兔子耳朵。」

这下她确定一定是幻觉了,不再犹豫,她抱起木炎向门口走去。

「哇,好美呀!」看到了廊外老槐的木炎叫起来,就想向那花伸手,无奈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根本动不了。

她用脸贴了贴木炎滚烫的额头,突然一阵大风平地而起,她下意识转身去挡,连进门的时间都没有,大风就成了花的风暴,漫天花雨呼啦啦打在母子二人身上,让她惊讶的是这阵风并没有凉意,随着包裹风中沁人心脾的花香,是一种熟悉的温暖。

怀里的木炎嘴张的大大的,盯着花雨看得呆掉,但很明显的精神了许多,她又去贴他的额头,暖暖的还在发热,但是已经不烫人了,她松了口气,满心只有感激,她觉得是槐树用木的生命力治好了木炎,不,是一定如此。

高烧退了,木炎也很快甜甜地睡了过去。她还是奇异地没有找到一个人,但她现在更庆幸没有人看到这场异景,否则肯定又要掀起恐慌了。

之后的大半夜她一个人一直收拾到天明,好在好些槐花被大风吹出了院子,再来几场风也就散得七零八落了,剩下的花让她好好收了起来藏在一个大罐子里,她也不知道要拿来干什么,就是觉得它和木炎的康复有莫大关系,留着再说。

后来一个月她挑月明的晚上偷偷把那些花晾干成片做成了许多香囊,挂得屋里到处都是,木炎的小腰带上也有一个,淡绿的丝囊上绣着串乳白的槐花,被墨绿的茎串起来,活灵活现得仿佛一阵风过,那花也会跟着摇起来。

婆婆看着香囊直夸她手巧,第二天婆婆屋里也多了几个,挂在门上窗上,成了后罩楼一道别样风景。

后来她也问过婆婆,那晚去了哪里,婆婆想了半天都印象模糊,不过倒是记得那晚睡得很好,醒来时发现就睡在了厨房里。真是老了,婆婆还感叹了一句。秋原再也没追问,也许是老槐不想让人发现吧,她想。

再后来的日子平静得像一碗水,木炎是一天比一天生龙活虎,像是前三岁把一辈子要睡的觉都睡完了,夜夜闹腾得要跟她玩要她讲故事,讲完了故事又要玩。

老槐不仅治好了那一次高烧,连木炎多病的身体也一并治好了。原来算命先生说木炎命里需要的木是老槐啊,她这么想着,对老槐更好了,没事就浇浇水,施施肥,留着每年的槐花做香囊。

木炎也很亲近老槐——自从身体好起来,他的精力好像再也用不完,于是爬树成了他的日常锻炼。

第一次发现木炎坐在绿叶环绕的树枝上晃脚丫时,秋原差点吓晕过去。后来因为屡禁不止加上那也是「救了他」的老槐,秋原也不再反对,和他达成协议,他可以上树,但要告诉她。于是后来木炎就经常在树枝上晃脚丫,秋原就坐在树下,缝着香囊看着他。

亿万斯年后

「沿着时间长河逆流而上,就像逆序播放的电影。

沙化巨岩,雷打天穹,落花回枝头。

可是四季与昼夜的更替依旧正常,走的久了,会产生一种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的错觉,终于摆脱了时间的不可逆,于是世界一下充满了可能性。

人说,地球母亲赐予了自己生命。

这话不假,只是也许说这话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说得有多对。因为他在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真觉得地球母亲有生命,那只是个比喻。其实不然。

漫步长河,你以为看到了一切。走得快了,才能发现正常速度的生活其实什么也没看到。

你看到天上云卷云舒,你觉得什么时候看天空都不会重复,但你没看到云从未停下的流利舞步和它们错身而过时偷偷的一个拥抱;你看到墙角花开花落,你知道向日葵有趋光性,但你没看到其实她傻乎乎的像个小孩子,用崇拜的目光凝望着太阳,她的一天,只是一个开心的转身和失落的低头;你看到大海浩渺无边,你确定它无时无刻不在运动,但你没看到它用浪花一次次组成着一副副藏着无数秘密的密码,用它自己的语言讲着无声的课。要看到这一切,只需要一个快进,一个定格。

但是请原谅人类,他们不能违抗时间,所以看不到这些生活在不同时间概念里的生命,只能和那朵向日葵静默地对视一须臾,然后幽幽感叹一声孤独。

不只人,不止动物,草木。整个世界,就是生命。

要看懂生命,必须先战胜时间。也许肉体不行,但思想可以。

所以有的人看懂了,轻轻说一声,过隙白驹,看尽沧桑。」

「⋯⋯」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醒过神来,抱歉的笑笑,「我又说了听不懂的话吧?」

她一脸认真:「我在想。」

他笑着看她,不说话。心想年轻的生命真美好,不仅自己美好,还拥有给别人美好的能力。无知给了她最简单的思考方式,因为不懂,所以要好好想,因为想懂别人,就那么轻易,给了别人被倾听的幸福。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名字其实是树的一个动作吗?」他很喜欢她认真思考时,会轻轻皱眉,然后歪着头去看对方眼睛的动作。「我妈妈说,我的名字的意思,就是落叶的梧桐,她给我起的,是说她捡到我的那棵梧桐树。」

「正是这样。」女孩的领悟力让他讶异。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槐就是槐树的槐,是这串梦石主人的名字,我来讲他的故事,就是进了他的梦。」

女孩摸着梦石茎上的断痕,一边是墨绿的槐叶串碰撞着叮当作响,一边是漆黑的石头枝桠,像个写得歪歪扭扭的7,握在手里传来暖暖的温度,上面还有个奇怪的符号。

「这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字,就是山。」他又想起了那双眼睛,透着王者的威严,过去了这么多须臾他仍然感觉得到当时自己颤抖的手和颤抖的心,那是灵魂的共鸣。

「这么难找的东西都被你找到啦?」女孩惊奇的说,「这么小的石头要是掉在河里肯定找不到了。」

「其实我是得到了一位神的帮助。」他故作神秘道。

「走了不知多少个须臾,甚至早已过了那个现在被称作白垩纪的、烟尘弥漫的时代,我才逐渐接近了那个气息。那时,我已走进一片苍茫。

我从没见过长河那么荒芜的模样,意识粒甚至都不再游动,只剩寂静。

如果不是那段长河隐隐透着和梦石断口处相似的古老气息,我肯定走过了都不知道,因为那里剩下的,实在太少。

保留最长的,是山,海这些最长寿的意识,石头的意识保留的是久,但是一个建筑的寿命和石头的寿命相比太微不足道,所以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建筑的影子。相比普通建筑,庙宇神坛的意识更久些,因为人朝拜的意识,和这些建筑的意识产生了交流,就像山石和雕塑的区别,后者的意识就要更复杂。

我走在苍茫之中,第一次体会到几乎没有意识声音的世界,原来能宁静至此。很久才偶尔路过一颗还未消散完全的梦石,才证明我没有在原地转圈。

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那位神,或者说神兽。

但我就是知道,他是一位王。

他只是一缕意识,甚至都没结成梦石碎片,本来就若隐若现,雪白的身体更是让我觉得他仿佛根本不存在在那里。

像鹿,又不像。

像是从虚无中凭空出现,我忽然就看到了静静站在我面前的他。他的前蹄微微弯着,莫名透着种优雅;剩下三蹄站的笔直,又多了种顶天立地的感觉;他巨大的头颅高高扬着,胸前一团柔软的白色绒毛轻轻飘动,还有生时的蓬松感。他明明通体雪白,却又绝不能说他全身只有一种颜色,绒毛乳白,鹿角剔透,全身流玉一般让人说不透颜色。

后来当我知道,木炎梦中曾经见过他,才明白了他那句话。三岁的孩子,却和我给出了同样的描述,像鹿,又不像,其实已经很准确了。这样摄人心魄的存在站在面前,又能怎么形容呢?

他微微侧首,晶莹的眸子看着我,没有表情。意识不是通过动作交流的,所以并非因为他是鹿身,是他真的没有表情。

但是我却被这目光深深摄住了魂魄,他的眼里有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有种圣洁的高度,有温柔又有火,有冰冷,又怜悯。那一刻我想哭,又觉得幸福;我想冲上去拥抱他,又想跪下臣服。

他对我微微一颔首,转过身,回头又看看我,就向前迈开了脚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跟上,心想墨槐恐怕不是棵「史前古树」,而是棵「史前神树」,因为他出现后,周围那种和梦石断口一模一样的气息突然浓郁起来,不再若有若无,那种气息,就属于他。

我一路跟着他走,不明白这么清晰的意识为什么没有结成梦石,也许是其他意识记得他?可是他明显有属于自己的意志。总不会是专门留下来指路的吧,要真是如此那真是太胆大了,居然用神形指路,但是哪里有这么神的人呢?胡思乱想着,我们走进了另一片苍茫。

其实和之前的苍茫没有区别,周围完全没有什么标志性的梦石,要不是知道跟着它走了几个须臾我根本看不出不同。

他停下,前蹄微弯,然后轻轻触了一下地,就退后了两步,侧首看着我。

「种子在这里?」

他看了我一眼,不再有表示,转身离开。我有一种不舍的冲动,把墨槐梦石轻放在他踏的地方做标记,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他停下,再次回头看我。并没有做出阻拦的举动,只一念,又回头继续悠然地走。一举一动一走一停都美得摄人心魄。那是他最后一次看我,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他。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跟他去了要干什么,我想那一刻,我连收集梦石化形为人的冲动都没有了,只想多看他一眼。我就那么毫无目的,不知意义地跟着他,走了许久,连时间都忘了算。

突然,我发现脚下的长河颜色加深了许多,我回头,已经看不到深浅交界的地方。我的动作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于是我们又继续静默地走。

我觉得仿佛走进了一个时间停滞的角落,只有我和他,走进了永恒。

我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就算是永恒,当时觉得也挺好的。

这时,一个巨影忽然就出现在了远方,看起来还有不短的距离,却已经能感觉到它的伟岸。很快,它的真身从苍茫中显现出来,我才意识到,我不是走进了永恒,只是视觉跟我开了个玩笑。

那是一座山。

一座纯白的山。

我脚下的长河不是变深了颜色,是我们一直走在巨山的阴影里。

巨大的山体带来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让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我站在离山还有几须臾的地方,目送着他走过去,在山前化为一缕白雾消失不见。

我遇见的不是什么人留下的领路人,也不是其他梦石的意识,我真的遇见了那位神的意识,或者说,他的一缕意识,而他的梦石,是一座山!

我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向回走,不再回头。」

亿万斯年前

“号令一方,万灵归藏!”

随着不知谁的一声大吼,身上的炽热感终于消失,秋原直直盯着怀里已经不再动的木炎,眼睛一眨不眨,双臂抱得愈发紧,就那么僵坐在地上,仿佛生怕下一秒,他会像往常那样,睁开眼睛给她一个大大的笑,然后又跑掉。

仿佛有人切断了时间,所有人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愣在原地,似乎这样就能拒绝下一秒发生。

一秒钟,秋原想了好多事。

她想到这次回家的老爷说再也不出远门,要在家好好陪她们母子,还说木炎生日一定要好好操办;她想到昨天刚收了槐树种子还在打算要不要明年再种一棵,这样老槐也不用孤单单站在小院里了;她想起昨晚她刚刚收针的小衣服,还静静躺在二楼的床上,收针时她就在想象,明天生日宴上木炎穿上新衣服的可爱模样,可是⋯⋯

就差一天,多可惜。

多可惜⋯⋯

今天为什么就出了门呢,为什么就没带上木炎呢,为什么就不能等他过完第一个全家人一起陪他庆祝的生日呢,他才九岁啊,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好好活下去呢?

问题太多,哪一个都不是秋原能解答的。怀里的木炎安安静静,好像只是睡着了,她想叫木炎,可是喉咙干得生疼;她想再摸摸木炎的笑脸,可是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甚至感觉不到腿;木炎额上的断角好扎眼,像锋利的刀,她看过去,眼泪就掉下来,她知道自己在哭,但她感觉不到泪水滑落,仿佛她来到了空中低头看着自己,哪个是自己她都不确定了,而另一个她也在疑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所以她们两个疑惑的对望着,最后整个世界都因为无数个问题天旋地转起来。

“先扶夫人回去休息吧。”说话的是刚才那个大吼的声音。有点熟悉,是谁?秋原在想。这是她晕倒前想到的最后一个问题。

⋯⋯

那天,刚离开家一个月的老爷突然兴冲冲进了家门,木炎照例扑上去要玩具,令人惊讶的是老爷居然把他抱在了怀里,然后转身指着身后一位身穿道袍的人说,木炎叫师父。木炎疑惑的回头看看秋原,然后就乖乖叫了师父。

后来他告诉秋原,这是位高人,在酒馆偶然听说了木炎额生异角的事,说这是大造化,想收他为徒。秋原并没有太高兴,她本来就没有觉得那角有什么异样,也不知道这师父是要教他什么,但是看老爷和木炎前所未有的亲近她也满心欢喜,便听之任之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稀松平常,道士并没有给木炎教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每天只是简单教些拳脚。木炎倒是觉得好玩,学得很开心。

家里上下因为老爷大办生日宴的命令忙成一团,古婆婆更是笑的合不拢嘴,派人去了好远的小城找槐花,眼看着就剩一周才赶回来,接着一袋袋槐花就变成了一块块木炎最喜欢的槐花糕,香软诱人,刚出炉时腾腾的热气都是槐香。

木炎馋的直流口水,一整天都围着放槐花糕的大柜子转。婆婆说今天吃了七八块儿了不能再吃了,木炎就拉着婆婆的手一个劲儿摇,乞求的眼神水灵儿的让婆婆忍不住笑,接着木炎就又举着一块槐花糕跑出去玩了。

“啊,正好你来了。”方老爷对刚进门的秋原道。那道士像是正在说着什么,因为这句话停了下来,没再说话就离开了大堂。

“我想明天去庙堂祭祖。”方老爷说,”让老祖宗也高兴一下,我们家出了宝贝,有大造化!”

“可是后天就是木炎生日了,这时候去祭祖?”秋原觉得怎么想都不太合适。

“就是赶生日才要去看看老祖宗,让他们也为我们家花繁叶茂高兴。就这么定了”

“⋯⋯好吧,那我去让木炎收拾一下。”

“他就不用去了,那种地方小孩子去了不好。”

“?”刚才不是还说是为了让祖宗见见木炎吗⋯⋯秋原看着兴奋的一反常态的老爷,心里却隐隐担心起来。

老祖宗最终没有见到木炎,连秋原也没见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方家浩浩荡荡的车队就向城外去了,家里只剩寥寥几个仆人,连方老太太都要参加这次”宗庙庆生”。

秋原想着早上去跟木炎告别,睡的迷迷糊糊的木炎轻轻叫妈妈的声音就莫名心慌。肯定是你第一次跟他分开才不习惯,方老爷安慰道,我就说你太惯着他了,以后让他怎么独立⋯⋯老爷唠唠叨叨的说着一些不着边的话,最后洋洋洒洒地扯到了他上次的生意上。

马车刚刚出城没多远,天上的阴云就按捺不住起来,轰隆隆的一阵巨响从远方传来,甚至大地都因为这片雷颤了两颤,没有再拖延,大雨瞬间而下,真是势如瓢泼,这下马车是彻底走不了了,秋原没有犹豫,下车就往回走。本来她就不放心木炎一个人在家,可是方老爷一把拉住了她,”你不能回去!”

她愣在雨里,接着用力挣脱转身就要往回跑,她的可怕预感成真了,这次果然不是为了什么祭祖,而是因为木炎!

被几个家丁拉住的秋原动弹不得,她大哭起来:”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别闹了!我能害自己的儿子吗!”方老爷大吼,”先生要为木炎固魂,这仪式要请神,生人不能靠近,所以我才带你们出来!”

“固什么魂!木炎现在好好的!你放我回去!”

“先生说了,身体有异相是异灵寄居的表现,这异灵无害,但是它比木炎强大,所以先生要给木炎固魂,让这异灵为木炎所用,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一道白光落下,接着就是一阵隆隆的巨响。连秋原都愣住,”那是⋯⋯我们家的位置吗?”方老爷的声音里也有了一丝颤抖。

“木炎!”秋原尖叫一声身子就往下瘫,几个家丁赶忙扶住。这下方老爷也不敢再说什么,赶忙招呼人把马车往回赶,轮子在泥泞的路里埋得很深,回了城里的石板路还好说,在城外简直就是寸步难行。

方老爷呆在原地,一时竟不知所措,眼看着秋原从面前跑了过去,他不敢拦她,她也没有看他一眼。

只跑了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秋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身后传来马车声时,她皱皱眉,很想不理睬,但是着急回去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

方老爷不说话,低头不看她,她抱起手臂蜷缩在门边,颤抖着沉默。

车到方家,大雨早已停了。

秋原跳下车就往里跑,刚到大院中间,就听到后罩楼传来了一声哭喊:”妈妈!”

那是木炎的最后一句话。

她疯了一般冲了过去,刚进小院,就看到老槐成了一片焦黑,树身还冒着腾腾的白烟,树下有一个小小的断角,木炎就躺在旁边,已经了无生气。

那道士手里拿着一道符正在念着什么,很快符纸就烧起来,他吃痛甩开那符,赶忙又拿出下一张,看到秋原冲进来他大喊,”别过来!”但是来不及了,秋原已经扑到了木炎身旁,刚刚扶起他就觉得周围一股热浪袭来,仿佛身边的空气都着了火,烫的无法呼吸。

“别过来!”道士再次大吼,因为秋原身后又来了一个人,她无法动弹,不知道那人是谁,只听到他大吼一声:

“号令一方,万灵归藏!”

热气退散,秋原终于可以动一动,却因为怀里再也没有反应的那个小小的身体再次愣住,终于晕了过去。

⋯⋯
“你骗我说只是要赶出那个异灵的!怎么会弄成这样!”把秋原母子简单安置,方老爷就怒气冲冲的揪住了那道士的衣襟,后者沉默着不说话。

“你以为身体有异相,就一定是异灵寄居,是想收为己用吧?”义先生冷冷的替他那道士回答。

“你这个骗子!原来你一开始就是要害他!”方老爷大怒,”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他没有害人之心,他的五雷咒引动了天雷所以不再受他控制,才失手伤了人。本来这确实是取出异灵之法,只是你太过无知,这孩子额上出角并非异灵寄居,而是神相外露,这股气本身就与他是一体的,你要取这股气,自然就是伤了他的魂。”后面一句是对那道士说的,后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终于开口:”是我无知,犯下大错!还请先生救救孩子!”

“《义荒》之力是来自神明,但也不过是种信仰之力,并非神法,只能顺势,不能逆天。人死灯灭,回天乏术啊。”

“请您想想办法吧!这是我的错,但不该让她们受罪啊!”方老爷拉着义先生,声泪俱下。

“这⋯⋯”突然大堂瞬间安静得让人窒息,义先生也回过头去,看到了脸色苍白的秋原,长发自然的垂下,只简单的由额边两缕发丝据在脑后,还是刚才祭祖时的模样。

一时间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屋静默。

“老槐怎么了?”出口的话很平静,众人却更加紧张的盯着刚刚痛失爱子的夫人,不知她是不是刺激过大得了失心疯。

见没有一人说话,她又问:”木炎呢?”这下众人脸上出现了”果不其然”的表情,面面相觑后都看向方老爷。

“我是问,木炎的身体在哪里。”她也感觉到了众人的变化,补充道。

“这边。”最后还是义先生先说话了。众人沉默着目送着二人走向后罩楼。

木炎安静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讽刺的是,他们居然给他换上了那身新衣。看到木炎,她再次落下泪来,没有捶胸顿足也没有哭天抢地,她只是静静坐在床边,静静摸着木炎额角的伤口,任由泪水一串串滑落。

“他三岁前啊,身体很弱,总在生病,可是并不闹,躺在床上都没有力气动了,还要对我笑,因为他想让我开心想要让我笑,就像现在这样,安静的躺在床上。我每天都在担心他的身体,他生病的样子让我好心痛,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躺在病床上还要对我笑的木炎,又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秋原低低的呢喃,仿佛说给义先生,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我一直都知道,你能把他照顾好。”

“我没有照顾好他,如果不是那场花雨,他三岁那天恐怕就熬不过去了。到头来,我还是没能保护他⋯⋯”

“什么花雨?”义先生讶异道。

“他三岁生日那天发高烧,我正想抱着他去找大夫时,院里的老槐忽然开了满树的花,然后又忽然落得一朵不剩,像下了一场花雨,花雨过去木炎就退烧了。可是今天,老槐却救不了他了,是不是因为救他,老槐才成了这样?”她抬头看着义先生,门外昨天还青葱的老槐已经只剩一片焦黑,孤独的怒指苍天。

“唉⋯⋯”义先生长长的叹了口气,”是为了救他,但却是为了报恩。”

“报恩?他救了木炎两次——”

“不,只有这一次。”义先生打断她,”那次花雨,不是他救木炎,是木炎赐他的福。”

她愣住,定定地看着义先生。

“其实,我们初次见面,并非是你因为木炎体弱来找我算命之时,早在我听说这里诞下了一个额有兽角的孩子时,我就曾做客贵府,为了看看这个孩子。如我所料,他是神裔。”

义先生从怀里拿出一本书,递给了秋原。

那本书很奇异,书皮是墨绿的不知名的木头做成,还稍有厚度,像种子的壳,小心抱着里面柔软的书页,书页透着股淡淡的绿,浑然天成,仿佛并非人力创造,而是棵老木上生长出来的。

秋原用手轻轻抚上硬硬的书皮上两个遒劲的大字:义荒。

“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神奇,严格的说,我们都是神裔,只是有些人,像木炎,神的气息多些,就在身体上体现了出来。因为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曾经是神统治的。”

“古有八方,天理伦常。”秋原轻轻念出《开篇》第一句,觉得心中微动,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流过。”刚才的人,就是先生?”她惊讶的问,这个句子,很像院子里那个解除了她痛苦的声音。

“是的。’号令一方,万灵归藏’是神兽异桑的山神之力,不过话是这么说,这书只是种信仰之力,是上古之人探寻神的气息,找到的一种与之共鸣的办法。除了熟悉《义荒经》,还需要修习,才能以其中的字句沟通神灵,引动神力。”

“所谓义荒,是指那个时代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义是为人,有生老病死,知祸福,懂吉凶,是传承了下来的文明,也是我们的血脉祖先,《义经》就是他们对神国的记载;但是我们又是神裔,是因为荒所代表的,是灵,魂与妖。所谓《荒经》,就是能引动神力的文字,算是一种咒语吧。神的生死非我们所能理解,而神统治的,不是人,不是动物草木,而是土地。这位神兽异桑,统治着西方灵地中一座叫荼商的神山,也就是现在这个小城座落的地方。”

“木炎天生神相,就比常人更容易引动这种神力,但也仅此而已,并非妖邪啊……”

最后一句,成了低低的感叹。

“您说那场花雨,是木炎的赐福?”

“《义》之山篇有记载:灵聚西方,寻山而藏。中有荼商之山,草木皆白,石川如缟。中有兽,名异桑。以鹿为形,只以素花为食。蹄似马,履水不沉;耳如兔,能闻花开。其首有角,多支叉,千年一分,一岁千年。三岁有劫,若死,化为山灵;若劫后余生,即成王。”

“原来那不是幻觉⋯⋯”秋原喃喃自语。

“哦?”

“那晚,木炎说他看到了一只动物,像鹿,又不像,长着兔子耳朵。当时我还以为⋯⋯”

义先生又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木炎引动的神力成了相,还是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后裔,所以来护他渡劫,他宁愿相信是后者,就像今天家中昙花突然白日盛放,让他放心不下木炎,前来查看只是他赶来时,只来得及救下秋原⋯⋯

“我当时的所谓五行之说,不过是为了让你安心。其实看到他神相清晰,我就猜会不会也有三岁之劫,此劫无法化解,但是我一直相信,你能帮他渡劫。那晚你看到的花雨,是成王的异像。’劫后余生,万物生灵’。所以其实是木炎引动的山神之力催开了槐花,显现了万物生灵的异像。我想当时府上的人应该都昏睡过去了吧?”

“您怎么知道的?”秋原惊讶道。

“因为神将现世,无关于人。他们统治土地,所以人要避退。不过看来,对母亲无效⋯⋯是那次的异像为老槐开了灵智,所以这次他才有了报恩的举动。”

“好不容易有了灵智,却又这样死去了。他没能救得了木炎,也没能留下木炎留在世上的唯一神迹⋯⋯”说到这里,她又伤心起来,”他只活了九年,还一直生活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里,他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世界,就⋯⋯”她哽咽起来,轻轻抚摸木炎的小手,无谓的试图挽留最后一丝回忆。

“槐树也不能算白死了⋯⋯”义先生欲言又止,看着她的神情很悲伤,似乎在斗争着什么。

“先生,你是不是能救木炎?”她很敏锐。

“人死不能复生,这件事我也没办法。但是⋯⋯”他又犹豫了一下,”但是,老槐为他挡了大部分天雷,将他的残魂收入树灵,才护着他没有被完全打散,所以⋯⋯”

她安静的看着他,他也无奈的看着她。

“我可以把他的魂魄封印在那缕树灵里,这需要那棵树的新种,当种子再生新芽,他的魂魄也能与树一起看人间繁华,树身不死,魂魄不灭。”

“但是先生却在犹豫,还有什么条件?”

“还需要生母之血,以命为引,才能修复他的魂魄。”

“我愿意。”秋原没有迟疑。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啊⋯⋯”义先生叹口气,”这都是命啊⋯⋯那神兽异桑成王之时,也就是母亲化为山灵之日⋯⋯”

虽然异桑幼兽和母亲能一起生活三千年,可是于他们,这只是一段太短的光阴。母亲只能为孩子灯尽油枯,而孩子,只能孤独长大,这是什么天命!你是不是也想打破这种天命,才送了这缕魂来人间还一份母子情?果然木炎三岁那年,是你放心不下,怕他们母子缘尽,所以来助他渡劫了吧?义先生闭上眼睛平静着心绪,眼前又浮现出那头美丽的兽那深邃的眼神。

“麻烦先生了。”

义先生叹口气,望着门外焦黑的树身不再说话。

亿万斯年后

「我回到放下梦石的地方,它依旧安静,千年的等待也没有让它急躁,只是断口处的暖意更加浓烈起来。

就在这里了。

我把手贴在坚硬的地上,一股蛮荒之气让我再次颤抖起来,是那位神明的力量。

两片梦石合二为一,墨槐终于完整。于是意识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我紧紧握住梦石,看到了这段走过亿万斯年的传奇。

亿万斯年前的景象,缓缓出现在我眼前,我仿佛置身于当年那个小城,看人来人往,听花开花落。

我回头看到了梦境边界,是一栋小楼的侧面,往后却又成了虚无,我不禁笑起来,老槐看了小城一辈子,却永远只能看到目之所及的那个部分,不知道夜深人静时,他会不会好奇,那个永远看不到的小楼背面,究竟长什么模样?

那股蛮荒的气息从远处一座大院里传来,我带着墨槐,向他出生的地方走去。


古有八方,天理伦常。
神开大荒,地满银汤。
灵聚西方,北上礼邦。
魂归南莽,东海妖藏。
离黛震紫,巽绛艮霜。
赤璋青玉,璜玄琥苍。
⋯⋯”

那里有人念着古怪的句子,声音低沉却不乏力度,带着种蛊惑的魅力摄人心魄。

“⋯⋯
山居艮霜,其名荼商。
岩成素璜,石来铅珰。
荼山之央,有兽异桑。
号令一方,万灵归藏!”

随着那位先生最后一句话重重落下,整个小院都充满了那种洪荒的气息。

不可侵犯。

虽然我知道,眼前的只是一段回忆,我与它存在于不同的时间点,无法相互影响。但我的脚步还是迟疑起来,最终我静立在小院的拱门外,成为了亿万斯年前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的唯一目击者。

女人一袭白衣,一头黑发在脑后挽了发髻,发尾还是将要及肩;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白衣紫带金丝收边,只有胸口和袖口有黑丝绣成的简单图案,简直有了泼墨的意境。

要是那孩子还能眼神澄明的笑起来,肯定是个英气夺人的美少年。

那位先生捧着一本古书,站在她面前,书的上方浮着一个小小的东西,看起来像块不起眼的小石子。

“血为印,木为身,散灵,聚!”

小石头发出白色的光芒,接着又黯淡。

一切都寂静下来,女人也软软倒在了地上。

“对不起,希望我这么做,不是害了你们⋯⋯”那位先生小心收起小石头,喃喃自语,却只有风听到。

“你说你要赎罪?”他突然抬头,目光直直看向我。我一愣,接着回头,一个身穿道袍的人穿过我的身体走进了拱门,”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用你的法术替他继续守护他的土地。”

男人点点头,跟着那位先生离开。

可是梦境的边缘竟然跟着他们一起在移动,我这才明白,刚才发光的小石头,原来就是墨槐的种子!

怪不得他的意识如此完整,却独独没有种子的部分,原来是人为的封印困住了这部分意识。虽然见到那位神的意识让我惊讶,但那毕竟是神,我真的没想到,人力的封印能留存亿万斯年,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我很想去问他,他为什么道歉,可是长河能让我看到他,时间却只让我们擦身而过。

那天,方府少了好几个人,一下子冷清起来。整个葬礼方老爷都一直沉默着,华贵棺材极尽装饰,却一点也无法减少悲伤,反而像个巨大的讽刺,躺在大堂中央,不知在嘲笑谁。

也许哪天,这对母子棺也会拥有意识,不知道它们陪着两具并没有魂魄的身体在地下长眠时,会不会寂寞,会不会也羡慕,那些拥抱着有灵魂的身体的棺材。

我跟着墨槐的意识继续走,想去看看借他的树身栖魂的木炎。却找到了个意外的宝贝——一个答案。

“我相信你会照顾好它。木炎除了秋原,就只有你了。”

“先生放心吧。可是我住在先生家里,先生怎么办呢?”

“我在此定居,本来就是为了守着他的那缕魂,现在我也该走了。”

“他?木炎吗?”

“你就当是吧。”先生笑了笑。

“如果⋯⋯”先生犹豫了一下,”如果哪天你见到木炎一个人在树下玩,那就替我道个歉吧。”

“道什么歉啊?”婆婆追出去,可是先生已经摇摇手出了门。

“先生的封印失败了吗?”一直沉默的站在门外的人问道。

“我本该修复木炎的魂,但那样秋原就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了,所以我将她的魂一分为二,一部分用来修复木炎的魂魄,一部分和木炎一起封印在树种里,希望种子发芽,她们都将苏醒。如果那时只有木炎一人,就说明我的尝试失败了,没能保住秋原,而魂魄不完整的木炎,也永远只有他九岁的心智⋯⋯”

二人越走越远,这次梦境却没有延伸,而是陷入了黑暗。

一片漆黑。

日复一日。

我干脆原地坐下,我没有直接拿梦石寻找后来的记忆,因为黑暗中,有声音。

“木炎啊,婆婆给你做了蘑菇汤,木炎啊⋯⋯”有人在哭。

“木炎,想不想听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婆婆就会讲这一个故事,你说你妈妈以前怎么就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给你讲呢?她啊⋯⋯”她又哭了。

她常来陪种子说话,说木炎小时候的事,说她又做了槐花糕,说今年没人给她绣香囊了⋯⋯一开始她经常哭,后来她不再哭了,有时还会笑,讲到木炎馋嘴的样子她就笑,可是她老迈的声音,就是笑着,也莫名让我觉得悲伤。

黑暗还在持续着,土壤凉了又暖,暖了又凉。

我拿须臾算日子,大概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天。早在十万个须臾前,她就已经不再念叨种子快发芽了,和种子说话像吃饭睡觉一样,成了习惯。只是她的声音里,藏进了一丝深深的绝望。我跟她说她把种子照顾的很好,它没事只是睡着了,它很快就会醒,可是我的话最终只是自言自语,她一句也听不见。

光。

还是很黑,但黑得有了层次,不再是无尽的漆黑。

是月光。

我抬头,院子还是那个小院,但是又有些变化。多了颗桃树正顶着一头妖娆的粉黛,周围还有各种小花小草,高的矮的,正开的未开的。吹来的风还有些凉,但已经有了暖意。

原来春夜这么美。

我看到脚下笑了起来,婆婆真是太可爱了,所有的花草都被她挤到了小院的一侧,甚至包括那片小菜园,墨槐住的这片土地却光秃秃的空着,是为了不让它们抢种子的养分吧。

沉睡了一年多的墨槐,终于在一个春夜发了芽。

⋯⋯

「后来呢?」小小的声音很着急。男人笑起来,「不要着急,我说什么来着?」

「讲故事要有煎茶的心情⋯⋯那你先告诉我封印有没有成功行不行?」

「偷看结局可不是乖孩子。」男人不急不慢,逗着怀里的女孩。

「好吧我不着急,你快讲,后来呢?」女孩催促着。

「后来啊,后来就有了一个传说,常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曾经有位独居的老婆婆,就住在有棵高大的槐树的那个小院。有人说她是鬼魅,她的孩子就埋在树下;有人说她是仙人,因为她在世时那棵墨槐四季开花;还有个人,信誓旦旦地说曾见过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树下,说不定就是那婆婆年轻的模样,可惜一晃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听故事的人就笑话他,说这叫日有所思,白日做梦。但是故事的有些部分大多数人讲的都一样,那就是她那小院一年四季都热热闹闹的挤着花草,一天到晚都热热闹闹得像有孩子欢闹。她的门上总挂着活灵活现的香囊,她总是开心的笑,说要回去给小孙子做他最爱吃的槐花糕。」

男人低下头,笑眯眯的看怀里的女孩,后者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太好了,至少她们母子,永远在一起了。”

女孩感叹一声,满足的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男人为她披上衣服,目光飘向渺远的星空,只有夜风继续听着他的低喃:

「其实亿万斯年前,有个人曾在一个夏夜里,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个夏夜,有凉凉的风。那位先生静静站在小院门口,看着树上一个白衣紫带的少年坐在树枝上晃脚丫,惹得槐花一阵抖。树下有位娴静的女子,盘着好看的发髻,坐在桌边对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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