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远眺问仙

风沙中站起睡醒了的石头人,入睡前周围曾有高楼林立,可连木质废墟也在它漫长的沉眠中消失殆尽。
–《义荒录》

“什么太平盛世?!只是修士的盛世,我们不过蝼蚁罢了!可是我们这些蝼蚁,我们也是人!我们、我们也想活下去啊…”

出尘巷间,问仙楼顶。

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爆发着怒吼,许是吼了太久嗓子哑了,吼到“我们”时那声线支离破碎,只能顿一秒用更嘶哑更低沉的声音补充完整。仔细看看,应该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男孩。

按理要是有人在哪座小楼如此吵嚷,早被人架走了,只是此时的问仙楼,被一个晶莹剔透的流光结界包得严严实实。

出尘巷是桃夭渊臭名昭著的贫民窟。当然不是说世界上其他地方就都比出尘巷出落得干净,可这世界就是建立在歧视链上的。

比如,放眼整个北礼邦,荼商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大域,物阜民丰、修士方。可是要和北礼邦的首都夜煌域排序,数一数二的荼商域就只能数二了,于是夜煌域看不起荼商域;

再比如,荼商域地势独特,气候众多,因为整个荼商域盘踞荼商山脉依势而建,有些渊独占天险,就注定其他渊要排位不佳。荼商域中九渊,艮霜渊本名不见经传。可要是放在桃夭渊旁边,艮霜渊就成了污泥塘旁的清水池;

而出尘巷,就是让桃夭渊其他街巷能挺挺腰杆,涨涨气焰的垃圾桶。

谁也不过尘世一隅,谁也都无法免俗。

“你先把结界撤了,我们有事好商量好不好?”说话的男人是这问仙楼的主人。脸上堆着真诚且胆怯的笑容,眼神里却藏着一丝隐隐压制着的怒火。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你以为我倾家荡产弄来这什么散灵界和地炎符,就是为了让你说一句好话吗?!我告诉你,晚了!”男孩就站在问仙楼十八层一扇窗口,此刻正冲着店主怒吼。显然,这流光的结界,就是他说的散灵界了,就是对修士,这也是个很难处理的结界。男孩捏着地炎符的手都在微微抖,因为愤怒。

而店主就在远眺阁的天台畏畏缩缩地点头赔笑,双手也在微微抖,因为恐惧。

两个人隔着窄窄的四米,在十八层的高空对峙。哦,不好意思,是在十八层的低空对峙。

十八层的小楼是不算低–对凡人来说。不过在出尘巷,它们几乎是最低的两座楼:周围密密麻麻的三五十层的小楼,你挤我我挤你,把这两座矮矮的小楼围在中间。

两座凡人的“贱树”被挤在中间,其中一座还叫“远眺”…

站在荼商域最高的朔满峰向下看,出尘巷活脱脱一只断了两根刺的刺猬,蔫蔫地卧在桃夭渊。

“你有什么别的要求你随便提–”店主和颜悦色地冲男孩示好。

“那我要你把我爸妈还给我!你还的了吗?!”

“你父母也不是我杀的…”

“可是他们动手打人,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们是不修真,但我们也是花了钱的!我们进楼吃饭,他们凭什么要赶我们走?!你看着他们用法术戏弄我们,你看着他们亲手把我父母推下了楼,你看着他们杀人,却什么话都没有说!你们就是狼狈为奸!你的这栋楼,也是凡修大战时从凡人手里骗来的吧?!”

凡修大战的事我就不再赘述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无非就是以多欺少,恃强凌弱那些事:凡人仗着自己人多,欺负少数显现出异端、天生灵力的人;然后修士仗着自己法力强,开始反击,直到一统北邦、定国安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说得不烦听都烦,说回这问仙楼吧。它的确是凡修大战之后所谓“共荣通商”时期的一笔交易,虽然“骗”这个字那店主显然不愿意承认,但男孩的这段话他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思流景,谁是思流景?”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倒是解了店主的围。只见他正踌躇间,远眺阁天台上落下来个人。

道袍清灰、胡子拉碴,正是湛北。

“啊!大人您可来了!”店主思流景激动地扑上来拉住湛北的手,被后者一脸嫌弃地抽走了。

店主丝毫不在意这种小细节,依旧遇到救星一样一箩筐倒着苦水:“您可一定要救救我!我那问仙楼里还困着好几百号人,这要是让他一把火烧了,我–”

店主的诉苦戛然而止,因为天台上又来了个人,水墨法袍,一脸淡然。他默默走到湛北身后,不远不近地立下,并没有说话。

湛北向店主摆摆手示意他退后,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东方,接着就向问仙楼那孩子走去。饶是如此,生意人的精明还是让店主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位不声不响的男人,一时对他多看了两眼。

水墨法袍显然比湛北清灰的道袍入眼些,但其实也就是在这出尘巷,在外面绝不会被当什么高级货;男人长相不算清秀,只是在湛北的衬托下显得干净利落,不过以他商人的精明,却从男人眼底看出了一抹漆黑,那是只有时间和经历能淘洗出来的沧桑。

店主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官湛北大人都在意男人的态度,一时不好判断这到底是达官贵人,还是高阶修士,于是只小心观察着。

湛北走到天台的扶手边向对面问仙楼的孩子立起一只手,手心的法印显现出一个“尘”字:“我是出尘巷的戒尘,我叫湛北,你叫什么名字?”听不出什么语气,更像是例行公事。

“蛇鼠一窝,我凭什么告诉你!”男孩并没有乖乖照办。湛北无奈地咂声嘴,转身回来了,好像他的工作就是问完这句话,而不是得到一个答案。思流景偷偷瞥一眼那个不声不响的男人,后者扭头径直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感觉只是来看戏的。

“这位是…?”店主没有急着谴责他漠不关心的态度,而是伸手把湛北拉到了一边咬耳朵。

“管好你自己该管的事。”湛北不耐烦地和店主拉开距离,显然不喜欢这种谄媚的亲近。“是你报告给凡尘府的?”

凡界的事,都属凡尘府管辖。往上的婴灵府、问仙府,才不管凡界的鸡毛蒜皮,只有闹大了,他们才会过问。

“是的是的,”店主不迭点头:“一跑出来我就报告了。”

结界布起来可能需要十秒左右的时间,虽然下意识逃跑也是人之常情,但湛北看着这店主就是有些不爽。不过想想,如果店主没跑出来,那孩子可能已经引爆地炎符和他同归于尽了。反倒是他的贪生怕死暂时救了这一楼人质。

“这属于严重的人质劫持事件,我也无权处理,只能报告神卫。”湛北召出魂玉向府里报告了情况,散灵结界是专门对付修士的结界,要在楼里的男孩引爆地炎符之前破掉外层结界和男孩周围的内层结界,湛北肯定是做不到。

眼下湛北只能尽力稳定男孩的情绪,等待神卫处理,可是像出尘巷这种小地方根本不会设置化神宗,神卫只能从荼商域抽调,要赶过来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他倒是愿意等,可是就怕…

“你快给我解开你的结界!”怕什么来什么。湛北正想间,问仙楼上的孩子已经再次发难。

“什么结界?”湛北皱起眉头,回头问店主。

“这个…”店主支支吾吾不说话。

“快说!”湛北的火气一下蹿了起来,看着这店主扭扭捏捏他就想打人,结果那店主软绵绵直接倒在地上,一幅耍赖的样子哼唧什么“大人饶命”,湛北一下也再无心动手。

“大人啊,我也只是想自保啊…我区区一个凡尘境,在凡尘界被人讨厌,在修真界被人欺负,我、我又开着家小店,我总得有些自保的手段…”那店主竟嚎啕大哭起来,抽抽噎噎的声音断断续续,虽然没说明白事,但湛北当了这么多年戒尘,这点经验还是有的–

“你私藏了符咒,布了个结界放着,是吗?”私藏符咒是犯法的,怪不得他不愿意说,但是其实黑市上买些符咒太简单也太难追查,更别说在这种贫民窟开店,不藏些手段才是怪了。

这放在平时不是什么大事,最多没收罚款,可现在的麻烦是,那楼里的孩子不知如何知道了此事,正要店主解开结界。修真者的符咒凡人也能用,虽然凡人很难伤到修真之人,但拿着武器那就难说了。要不然为什么那孩子仅凭两张符,就挟持了一座小楼呢。

“我也是小本生意,我兢兢业业经营祖上的生意–”店主又开始哼唧起来。

“行了行了,”湛北摆摆手,“什么祖上的生意,就是‘启明星’时期骗来的一栋楼呗,扯什么情怀。”

这个启明星时期,说起来还有点故事。

凡修大战后期,出尘巷是桃夭渊最早归顺的地方。归顺后的出尘巷一时涌满了投机的修士:大战刚刚尘埃落定,一切都重新洗牌,交接是权与利界限最模糊的时候,也是最容易一夜翻身的时候。

修士用大把的银钱盘下一桩桩小楼大院,护符法印糖果一样一把把发出去。凡人得到了好处,得到了保护,也得到了尊重,一时间凡修关系好似蜜月,好不甜蜜。

几个月间出尘巷仿佛即将燃尽的煤炭,曾经从来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在北礼邦的偌大的领土中烧成了一颗耀眼的明星。那一派繁荣和谐让许多还在摇摆不定的城乡纷纷缴械,甚至那些誓死抵抗的地方也都无一例外显现出了对战争的倦怠。

毕竟,如果能和平,谁愿意打仗。

更不要说双方实力悬殊,一边是人多得数不清,一边是杀人杀得数不清。

两边都累了。

关于这些,都留在了史书中。凡界的史学家偷偷写下来,成了只能在黑市流传的野史;修界也有史学家记录下来他们的说法,发行成了精装本。野史和精装本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统一意见,其中之一,就是双方都同意,出尘巷的归顺,是凡修大战结束的转折点。只不过在前者中,这个转折点叫做“导火索”,在后者中叫“启明星”。

这都是后话了。

“大人您可不能这么说啊,我这情怀可不是乱扯的!您看这楼比旁的矮那么多,那都是为了保留它本身的风格和文化啊…”

“切。”湛北听到了“文化”终于再也忍不下去,回了一个字结束了对话,走到东方旁边,一手撑着东方面前的桌子,一手叉腰,一脸不待见。

东方抬起头看着他,也不说话,表情清澈而无辜。

“受累的命。”湛北最终没好气地甩了一句,移开了对峙的目光。虽然他知道东方是担心自己,但是这件事本来和东方半毛钱关系没有,他没理由没立场把好友卷进来。

东方翘了翘嘴角,没有说话。可能的话,他也并不想出手。可是既然知道了,他也没办法不管不顾地一个人回去,其实就是湛北说的,“受累的命”。

思流景这边扭扭怩怩地蹭了过来,显然是很不想和男孩继续毫无发展的对话,宁愿过来招湛北的不待见。

“我跟您说,这问仙楼和远眺阁可是现在为数不多的、土生土长的凡人建筑了。其实它们之前是一对双子楼,十八层的八角小楼,出尘巷曾经的骄傲。”说着说着这店主还真激动起来了,语气间生出了浓浓的骄傲感,也不知道这七十多年前的曾经和他一个最多四十岁的人有什么关系。

“当时它们的名字一个叫做远眺阁、一个叫做侧耳楼,取的是望远听高之意。”店主还在滔滔不绝。只是现在的出尘巷,已经不再耳聪目明,而是被修士的杂糅小楼挤成了一个贫民窟。

“思流景。”湛北终于忍不住,皱着眉看向他。

“哎。”被点名的人送上一个标准的生意人微笑。

“你真对得起你的名字。”湛北一脸认真地说。

“大人您过誉了,哈哈哈…”湛北的话就这么被扭曲成了夸奖。

“小心。”这是东方上来这天台后第一次开口,明明是千钧一发的事,被他说得像一句“天气不错”一样,湛北同时一脚踹开了思流景,下一秒就有一支寒冰箭直愣愣插进了店主刚才站着的位置。

接着三个人同时开口–

“怎么回事!”湛北回头寻找冰箭发出的位置。

“冰箭符。”东方依旧一副淡淡的语气。

“完了。”这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店主的话。

这冰箭符是怎么回事他最清楚—

他私藏符咒的结界,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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